（文/鐵志）
《中央車站》的導演沃爾特·塞勒斯為賈樟柯拍過一部傳記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
片中科長（賈樟柯）講述了他早年的電影無法公映，觀眾只能通過盜版碟來觀賞。
一次，北京有一家咖啡廳要放映《站臺》，賈樟柯很高興的去和觀眾交流，可到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這咖啡廳是個四面玻璃的透明盒子，投出來的影像根本就看不清。
大家只好想盡辦法用黑布將咖啡廳包了起來，最終勉強把電影放出來了。
那時科長很傷心，為什么自己的電影不能在中國的影院放，有正常的椅子，有黑暗的屋子……
《天注定》被禁后，科長更萌生退出電影圈的想法，好在觀眾不允許，他的內(nèi)心也不允許。
這次，終于有了正常的椅子，足夠黑的放映廳，而且科長再次 “頂風作案”了，拍了一部黑幫電影——
《江湖兒女》
豆瓣評分一片叫好。
影片在戛納主競賽單元亮相后也是好評如潮。
科長在訪談中反復強調(diào)，自己特別想拍一個江湖的電影，這源自他年少時對街頭大哥的荷爾蒙崇拜。
賈樟柯說，江湖，是危機四伏的生存環(huán)境，是錯綜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有情有義的男男女女離鄉(xiāng)背井，在這種闖江湖式的漂泊里面，尋找生活的可能性……
江湖不只是黑幫，而是整個時代里的人的共同感受。
賈樟柯所有的電影都是透過個體的沉浮來捕捉時代的變遷，這是賈樟柯不變的野心和關(guān)懷。
2.
電影開始于一輛破舊公車上，這段影像取自賈樟柯早年拍攝的素材。
熟悉的場景讓常我們回到20年前，一度錯覺小武會突然出現(xiàn)。
埃里克·高蒂爾的攝影屬實讓人驚艷，有著只屬于大銀幕的光影交錯和人像細節(jié)。
這是2001年的大同，女主角巧巧就坐在這輛車上，她見到了主人公斌哥。
（熟悉賈樟柯作品的盆友都知道，斌哥和巧巧正是《任逍遙》里的角色，但《江湖兒女》并非《任逍遙》的續(xù)集）
斌哥是社會大哥，坐鎮(zhèn)馬家館。
他人狠話不多。三言兩句就能息事寧人；舉重若輕地模樣如同教父。巧巧走入了斌哥的生活，他們把酒共舞，肝膽相照，活得自由自在。
一次街頭遭遇戰(zhàn)中，巧巧為保護斌哥朝天一槍，被判入獄。出獄后，斌哥遺落人海，巧巧逆江尋人。
廖凡飾演的斌哥是一個遵守傳統(tǒng)道義的大哥，起誓用香。
喝酒用盆。
解決糾紛都會請出關(guān)二爺。
斌哥眼露煞氣，隨身帶槍，表面上是個不可侵犯之人。
可冷峻的神色之下，斌哥又是個寬厚善良之人。
對偷襲他的混混，他略施驚嚇，揮手放過。
在馬仔簇擁的錄像廳里，看到周潤發(fā)的喋血相殺時，他會不忍地閉上眼睛。
對于突發(fā)暴力，他的口頭禪也總是：不至于哇。
哪怕到了要命關(guān)頭，他也沒有掏出那把隨身攜帶的手槍，可以說斌哥是個熱愛和平的社會大哥。
但另一方面，斌哥之所以寬以待人，是因為他怕道義崩壞，他已經(jīng)覺察到了時代變革的跡象，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維系著已經(jīng)搖晃的江湖。
比如，二哥明顯死于金權(quán)斗爭，斌哥卻大事化了的把禍源歸結(jié)為是半大小子想出頭，無非怕節(jié)外生枝。
影片在開場的閑聊中就鋪墊了山西煤業(yè)沒落，當?shù)厝思娂娡侗嘉磥淼奶越鹬匦陆?。巧巧也想讓斌哥隨他去新疆，但斌哥一拖再拖，始終覺得在家鄉(xiāng)大有可為。
香港經(jīng)商的二哥提醒斌哥要和國際接軌，斌哥不以為然，交際舞那段戲廖凡更是不動聲色的表現(xiàn)出了斌哥內(nèi)心的厭惡。
二哥培養(yǎng)的交際舞搭檔面帶異樣地假笑，扭動著不合時宜，情緒浮夸的身軀，程式化的交際舞和廖凡與巧巧無拘無束、如癡如醉地迪斯科形成強烈地反差。
最諷刺的是在二哥的葬禮上，斌哥對那位女舞者說，二哥生前最喜歡你。
舞女一聲music！寬衣解帶就開跳，這段給死人跳的作秀之舞讓人捧腹又唏噓，一直自豪于和新時代接軌的江湖二哥，最終卻死于了新時代的紛爭和虛情假意中。
巧巧雖然和斌哥相濡以沫，但她一直把自己看成是江湖外的人。斌哥瘸腿后，在火山前手把手教會了巧巧用槍，并告訴巧巧，現(xiàn)在你是江湖人了。
斌哥對恪守的江湖道義在這一段暗暗的轉(zhuǎn)嫁給了巧巧。
斌哥看著火山說，這地方化成炮灰也不知道。斌哥的話語隱隱透露的自己的命運。
片中那場街頭之戰(zhàn)拍得極為真實，算是科長類型化的進一步嘗試，斌哥之所以遭暗算前面也有些許鋪墊。
見利忘義的前提下，義字當頭的斌哥已經(jīng)無法自保了，巧巧朝天地兩聲槍響搭救了斌哥，也宣告了他們頭頂上道義云天的崩裂。
3.
巧巧為斌哥坐了五年牢，出獄后她到三峽奉節(jié)尋找斌哥，尋找著那份遺失的情誼。
而三峽地區(qū)正在經(jīng)歷著江湖劇變，無論在時空地域上還是在社會人心上。
巧巧有著和《三峽好人》里尋找丈夫的沈紅一模一樣的扮相。
面對山川易改，也有著如出一轍的眺望。
影片第一幕通過廖凡我看們看到了常規(guī)意義的江湖人生，第二幕則透過巧巧獨角戲式的闖江湖，展現(xiàn)了一幅更宏大的江湖流民圖。
和當年《三峽好人》的紀實基調(diào)不同，科長這次應用了情節(jié)劇和喜劇等手法表現(xiàn)了巧巧對面小偷、摩的司機、等等江湖人物時的奇趣遭遇。
巧巧和固執(zhí)的斌哥不一樣，她懂得順勢而為，借勢反撲，有著機智的適應力。
巧巧和斌哥相遇時，斌哥以自己已經(jīng)不是江湖人為由了拒絕隨巧巧回故鄉(xiāng)，可他又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陳詞濫調(diào)等待著東山再起。
返程中，巧巧在長江游輪上看到的是山河日下。
火車上，徐崢飾演的大忽悠一本正經(jīng)地來了段關(guān)于“宇宙的囚徒”的胡說八道。
巧巧被他吸引，繼而隨他一起前往他一直想去的新疆。
然而她卻選擇在一個極其荒敗之地下了車。
《三峽好人》里的UFO再次出現(xiàn)，在漆黑的夜空照亮了廢棄的樓宇。
無論是巧巧個人生活憧憬，還是《三峽好人》里江河子民的未來圖景，在生活的廢墟前都會變得極為怪異。
巧巧見到的不只是UFO，而是一個人的人生，或者一代人的人生依附于他人或者未來是多么的荒誕，當創(chuàng)造生活和毀滅生活互為依托之時，所有對生活的遙想都變得像魔幻現(xiàn)實的UFO一樣，轉(zhuǎn)瞬即逝，遙不可及。
三峽好人劇照
人可能是宇宙的囚徒，但不可以是自己的囚徒，趙濤通過一些很生活化的細節(jié)，不加修飾地演繹出了一個女性的深情和頑強，以及巧巧作為一個人，一個女性的覺醒。
4.
巧巧就像《山河故人》 里的沈濤一樣，選擇了回到了故鄉(xiāng)的麻將館，她試著重塑了斌哥的人格碎片，完整了斌哥的道義交接，大哥成了大嫂，原本的江湖也變成了退讓的江湖。
你恨不恨我？斌哥問巧巧，巧巧回答，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無情但還有義，巧巧收留了負心人斌哥。
人們依然喊著斌哥的名字，但物是人非，斌哥只能通過斥罵小弟不懂先上菜后上主食的規(guī)矩來宣泄自己的江湖落幕，無力的確認著自己名存實亡的地位。
斌哥這個鋼鐵直男就像三峽邊的鋼鐵建筑一樣，躲避不掉被摧毀的命運。
大三峽湮滅了無數(shù)的小三峽，大江湖吞沒了小江湖。
斌哥在巧巧刑滿釋放之時沒有去接她，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償還巧巧的恩情，廖凡演活了一個男人被剝奪一切后的，倔強和無助在體內(nèi)相斥的人生窘?jīng)r。
斌哥這個黑道中人很像北野武黑幫電影里的人物。
讓他們閃躲和喪失尊嚴的反而不是刀光劍影，而是無法承受的情深意重。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里時而會出現(xiàn)一陣陣猛烈錘擊地鼓聲，它分布在電影里最重要的幾個時刻，第一次是在麻將館，巧巧走進了斌哥的生活中，鼓聲是 一種宣誓；
第二次是街頭的開槍，預示著斌哥和巧巧命運的改變；
第三次出現(xiàn)在摩托司機對巧巧圖謀不軌后，這時的鼓聲表達了巧巧對人的極度失望；
最后的鼓聲在片尾響起，仿佛是巧巧對不知所蹤的愛人和明天發(fā)出的震愕。
每一次鏗鏘的錘擊都像是一次命運的警示。
結(jié)尾，大銀幕變成了攝像頭的監(jiān)控畫面，斌哥的身影消失不見，影片見面會上，科長親自解讀了這一段的寓意：
前面兩個小時都在講他們激烈的活生生的愛情故事，每個人都是鮮活的，但在監(jiān)控視頻中就成了隨時可以被刪除的視覺影像，每個人就像炮灰一樣，這是人蠻悲哀的處境。
如同巧巧面對火山時對斌哥說的那句話：“經(jīng)過高溫燃燒，灰燼是最潔白的。”
每個人最終都會被時代的火山繞為灰燼，蕩然無存，但他們又是最純潔的。
斌和和巧巧在一起燃燒又零落，他們在江湖中相見相愛，最后又相忘于江湖。
過去的何曾會過去
未來的依然在這里 這里
一世的悲喜交集
我會在江湖等你
5.
多年來，國產(chǎn)電影大都沉溺在都市愛情、武俠奇幻等類型中，這些電影里有北上廣深的都市幻鏡，有視覺奇觀下的俠骨柔情，可你就是看不到千千萬萬的縣城中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真實生活。
而賈樟柯就是中國的安東尼奧尼，他拍出了真實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他們的人間悲喜。
比起成長期的國產(chǎn)電影的喧鬧和聒噪，賈樟柯的電影含蓄克制言之有物，影響間滲透著厚重的人文解讀，緘默的角色身上有著飽滿的心理投射。
故事里沒有什么所謂人物性格的鮮明，奇淫巧技的情節(jié)，但他們卻是活生生的，像你我他一樣，聽著過時卻讓人心安的流行樂，逍遙著、沖動著、隱忍著、迷茫著。正因如此，汾陽小子拍出的家鄉(xiāng)記憶能穿透全世界觀眾的心，人們在這些人物身上看到的是誠實的情感和時代的烙印。
賈樟柯用《江湖兒女》給自己的電影生涯做了一次梳理，串聯(lián)起了他20年電影作品里種種的人物和線索，從《小武》到《任逍遙》的失業(yè)工人子弟到《三峽好人》的礦工、到《山河故人》里的歸鄉(xiāng)女人。
其實，他的哪部影片不是江湖兒女？
從汾陽到三峽甚至到海外最后又回到汾陽，電影角色和賈樟柯本人在戲里戲外，相互映照。
社會、地緣和心靈，共同構(gòu)成了一大部當代中國人的變遷史。
明年將開拍籌備了十年的《在清朝》，這也是他第一部商業(yè)電影，科長又能帶來一個什么樣的江湖和人生寓言，我們一起期待這個汾陽小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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