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煒【2】
中國詩歌史向來有為歷史代言的傳統(tǒng),這在唐代之際達到巔峰。50、60年代的政治抒情詩正是上述傳統(tǒng)的某種延伸,只是它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自覺包含了文化激進主義的內容。然而,現(xiàn)在詩歌似乎又轉回到個人的表達,隨著社會生活的日益日常化,關于歷史的重大記憶不僅沒有消失,它反而以另一種形式呈現(xiàn)于文壇,近年來政治抒情詩的小小潮流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胡丘陵的政治抒情詩與當下的同類詩作究竟是不同的。與某些詩人的狂歡心態(tài)有明顯差異的是,他創(chuàng)作的興奮點不再確立在對主題、題材的占有上,也全無附會的目的,更無意以夸張的姿態(tài)來吸引社會大眾。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趨近了唐代詩人們那種感時傷懷的憂患意識,體現(xiàn)出以豐盈的生命狀態(tài)重新進入政治抒情詩的傾向。就我的閱讀所及,最近以來,文學界頗有些“重讀”百年歷史的風氣,已有十余萬字的文化隨筆問世,也有用隱喻形式敘述歷史的小說,一些文化研究自然存在著同樣的敘事策略,但借助詩來實現(xiàn)上述宏大目標的卻不算多。而在我看來,一位寫作者的勝利,除了有開風氣之先的藝術敏感之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表現(xiàn)的深度,是觀察歷史與表現(xiàn)歷史的富有啟示性的思想智慧。胡丘陵的詩,顯示了透視歷史的特殊能力。例如,《1963,雷鋒》在揭示它的時代正題的同時,也揭示了時代的反題。《1965,大寨》通過對“大寨現(xiàn)象”的描述,表現(xiàn)了農(nóng)耕時代的局促心態(tài),以及它對于今天的意義?!?span lang="EN-US">1976,中國大地震》思索的是個人與大地的復雜關系,并進而把思想觸須延伸到對“革命”的重新審視上。在我看來,“年代”的特殊符號不單串連了與中國人民息息相關的命運,而且由于作者精神主體的自覺介入,它賦予了讀者一種復雜而無言的歷史感受——正是在這座語言的平臺上,我們都產(chǎn)生了對個體生命世界和歷史進行重新檢討和評價的強烈愿望。
百年歷史,盡管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瞬間,然而,它卻占有了幾代中國人的全部生命。百年歷史本身就是一個大手筆,因為無論你驚嘆也好,拒絕也罷,它都不失為一幕時代的壯劇。胡丘陵不是那種感受細膩的詩人,他似乎也無意于風花雪月。他的氣質和詩歌,好象天生有一種“天地之大,舍我取誰”的沉雄之風。其實,這也是三湘文化對他的賜予。以50年折射20世紀的后半葉,用50首詩來再現(xiàn)一個大時代,正是受到上述氣質支配的一種氣凡不俗的藝術構思。他的筆,多是從大處著眼的,通過一個“特寫”來豐富歷史的細節(jié),然后在千回百轉的運思中一氣呵成。比如,“當正義獲取多數(shù)掌聲的時候/英國的艾登/也敲定了/周恩來的風度和魅力/
然而,作者并不是一味依賴史詩的風格來寫作的。經(jīng)過了時代的大轉變和市場經(jīng)濟的淘洗,當代中國文化已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形態(tài)。或者說,經(jīng)過了歷史的傷痛和反省,人們已學會了以多種方式和途徑與歷史相遇。胡丘陵的詩,適應了現(xiàn)實和藝術的這一變化。我注意到,他不再用獨幕的而是多幕的形式來表現(xiàn)作品的內容。在他的作品中,正劇和喜劇交錯雜陳,抒情與詼諧相得益彰,多種聲音開始掩沒單一的聲音,它們提供給讀者的是越來越多的多重藝術效果。確實,“以詩證史”不是要求詩歌原封不動的拍攝歷史生活,而是要求詩人的主體重新進入歷史和整合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它不單再現(xiàn)了歷史命運的完整性,同時也再現(xiàn)了后者的不完整性,甚至充滿矛盾與悖論的文化性格。這就對政治抒情提出了更高也更嚴格的藝術要求,同時,它重新闡釋了“政治抒情詩”在今天的意義。正如作者在詩集的“跋”中所聲言的:“回望這半個世紀的血淚與亢奮、陣痛與酸楚、凄美與壯烈,總感到有太多的東西沉積心頭,而又難以淋漓盡致地傾吐?!辈还馐菤v史本身已變得復雜,而是我們的心靈已變得復雜而多樣;不是詩歌越來越難寫,而是語言已不能表達大千世界于萬一。我想,這正是本書作者要告訴人們的真實的感受,也是我寫完這篇短文時的真實心情。
1、原載《市場報》《文化周刊》
2、程光煒(195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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