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語:說寫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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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苦惱散文的重量比不得小說,但是,你卻一篇又一篇地寫那些山山水水,風(fēng)花雪月。散文難道只是供人消遣的小玩意兒?只是一種翻來覆去的文字魔術(shù)嗎?咳,可憐的你,把散文裝在框子里了,散文怎么能不在框子里裝起你來呢!請不要在名山上做文章,請不要在勝景上做文章,你到日常生活中去吧,讓日常生活走進散文中來。真文才是新文,新文才是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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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講,文章千古事,其實并不是如此,或許這也僅僅是一小撮人的責(zé)任,而我們蕓蕓眾生之所以要寫文章,是因為我們喜歡寫,又有東西來寫,寫出來為了愉悅別人也更是愉悅自己。往往越是沒有想到流傳千古地寫去,無忌諱,無功利,還有可能有一兩篇文章真的時過境遷了還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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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作文都忌落俗,殊不知出俗到一定的程度則要入俗,即大俗,大俗者大雅。時下社會對散文的冷漠,其中一大原因是散文刻意在出俗。習(xí)作散文的人因古今一些名篇的影響,誤認為是所謂散文便是一種山水抒情品格,是要有一種詩意,一種逸情和閑思,進而刻意到不著了一絲生活氣息,成了精美的玩意。大千的世上,是還有別于那些清靜逸士之外的蕓蕓眾生,有別于那些高山流水之外的混沌生活的。強調(diào)出了俗而再入俗,為的是解放散文舊的框式的思維,使散文也產(chǎn)生出史詩的意味,且在能整體地感受生活之后也更能超越而出來高居把握作品的結(jié)構(gòu)和氣韻。一味地要雅,咀嚼小意境和小詩意以及小哲理,必是退化到雞腸小肚。張岱評《水滸》中的晁蓋是“盜賊草劫,帝王氣象”,此話對散文倒有啟發(fā),寧可寫得不精致,卻要大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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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作家都在書齋里,都在寫玄幻、穿越。我覺得有二點:一是作家始終要對社會保持一種鮮活的態(tài)度,二是作家一定要保持自己對文字的鮮活感覺,這樣才能進入寫作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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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之所以不滿意文學(xué)創(chuàng)造中的“奶油小生”,是因為太甜膩,沒有獨自個性。作為初學(xué)創(chuàng)作者激情和沖動可以來自某一種書本或什么概念,但要成為真正的作家,不是從人生社會的真切的體驗中獲取靈感,誠如文字十分干凈,技巧相當熟練,也終不會有大氣候。若以此反對而行,同樣不是真心身的體驗,而要在人物身上貼假胸毛,腰帶故意欲系欲墜露出一個骯臟的肚臍眼來,那也將有一個殼來僵住。真心身的人生社會的體驗,是創(chuàng)作的“蹈大方”處,真用不著注意那些技巧,技巧是寫作中自然而然就會有的。踩上了正道,創(chuàng)作并不是什么十分受累的活計,只要放松,也就是不要有“我在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天才也便產(chǎn)生了。如美人之美在于一處特美,創(chuàng)作寧可將某種東西推往極致而不必面面俱到,那些所謂的“閑筆”,往往是真性情的勃發(fā),往往是一種文氣的釋放,別在一種簡練的定式中將它們打磨得枯瘦如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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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藝術(shù),到了一定程度,并不是比技術(shù)了,而是作品后邊的人,看這人能量的大小,看這人修養(yǎng)的深厚,看這人感情傾注的強弱。技術(shù)還不成熟的時候,談不上得心應(yīng)手,能得心應(yīng)手了,人的問題是最重要的,才是什么人有什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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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年輕的時候是寫詩的,受過李賀影響,李賀是常騎著毛驢想他的詩句,突然有一個句子了就寫下來裝進囊袋里。我也就苦思冥想尋詩句,但往往寫成了讓編輯去審,編輯卻說我是把充滿了詩意的每一句寫成了沒有詩意的一首詩。自后我放棄了寫詩,改寫小說,那時所寫的小說追求怎樣寫得有哲理,有觀念,怎樣標新立異,現(xiàn)在看起來,激情充滿,刻意作勢,太過矯情。在談古代大作家的詩文,比如李白吧,那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這簡直是太白話么,太簡單了么,但讓自己去寫,打死就是寫不出來。最容易的其實是最難的,最樸素的其實是最豪華的。什么叫寫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寫實,寫實就是寫日常,寫倫理,腳蹬地才能躍起,任何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都是建立在扎實的寫實功力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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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得益最大的是美術(shù)理論,在繪畫中可以尋找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法,何處渲染、何處留白,如果將西方現(xiàn)代派美術(shù)思維和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美術(shù)哲學(xué)和技法相結(jié)合,那么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會成為讓人樂此不彼的事情。
最容易的其實是最難的,最樸素的其實是最豪華的。腳蹬地才能躍起,任何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都建立在扎實的寫實功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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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可能不是文人的專有,寂寞卻常常被文人占有,但一心占有則適得其反,便成為一種矯飾,一種做作,一種另一類的“貴族氣”。大言者不語,只要真正寂寞,那便孤獨,孤獨則是文學(xué)的價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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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并不是我要追求的東西,我沒有那個欲望(其實哪兒有所謂的史詩呢?),我只想寫出一段心跡。但我絕對強調(diào)一種東方人的、中國人的感覺和味道的傳達。我喜歡中國古樂的簡約,簡約到幾近于枯澀,喜歡它的模糊的、整體的感應(yīng),以少論多,言近旨遠,舉重若輕,從容自在,在白紙上寫寫黑字了,更多地在黑紙上寫白字。我關(guān)注現(xiàn)實,因為我是平民,平民并不少有悲天憫人之懷。但我又是作家,作家又稱閑人,我笑我是半忙半閑過日子,似通不通寫文章。正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生命,我注重筆下的人物參差而不是人物的對比,注重其悲,悲中尤重其涼,注重其美,美中尤重其凄,在無為中去求為,在不適應(yīng)中尋適應(yīng)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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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的寫作環(huán)境。你比如說陜西作家寫農(nóng)村題材寫得比較好。因為他對農(nóng)村熟悉,整個生活與農(nóng)村有割不斷的聯(lián)系,必然就寫到那里。但是如果純粹寫自己的生活,你寫完了就沒有東西寫了。而且這樣寫的時候視野不可能是全球化的,只滿足于國內(nèi),以當?shù)氐臉藯U標尺來定位。在我看來,標尺也要放眼世界,而不只滿足于地方和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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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常常是這樣,偉大的作品并不是在寫作時作者就覺得他要寫出的是偉大的作品,否則就是妄人或蠢人。務(wù)弄文學(xué)的人其實最大的興趣在于他的愛好。如今這么多的愛好者,試想想,能最后大成功的有幾個呢,當我們自詡是作家,甚至是專業(yè)作者,著名作家,但如果作品將同作者的肉體消逝而消逝,我們的生命價值和街頭擺攤修鞋的、踏三輪車賣菜的難道不一樣嗎?那么,文學(xué)不再是我們自視清高的資本,熱愛文學(xué)就變得踏踏實實,它滋潤著我們,豐富著我們,我們也就活得從容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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