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 畫像)
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三月。
大明行人司司正薛侃向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疏,內(nèi)容是認為皇帝現(xiàn)在既然沒有兒子,那么就應該從朱氏皇族中盡早選拔繼承人,以備不測。
行人司,置于明洪武十三年,主要負責頒行詔敕,冊封宗室,撫諭四方,征聘賢才等文職工作,司正,即為部門領導,官階在正九品。
薛侃話說得已經(jīng)很委婉了,但他話里邊的這個意思卻相當難聽。
皇帝你既然生不出兒子來,那就趕緊在遠房親戚里選個繼承人,別到時候你掛了,大明連個儲君都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可算是把朱厚熜給氣冒煙了,你區(qū)區(qū)一個九品芝麻官,敢如此大放厥詞?
這算是什么上疏?這根本就是十分惡意的人身攻擊!
不過皇帝轉念一想,很快發(fā)現(xiàn)這其中大有問題。
什么問題呢?
行人司并不是機要部門,而是養(yǎng)老衙門,邊緣化單位,小小的一名司正,芝麻小官,他哪兒來的勇氣上折子攻擊自己?
朱厚熜認為,行人司司正薛侃,很有可能是被人當槍使了,他的背后一定另有黑手。
于是,皇帝立刻安排人手,要求查一查這個薛侃的背景資料,看一看究竟誰才是他的幕后主使。
(三法司)
調(diào)查薛侃的工作,落在了三法司的手上。
但問題在于,三法司在那時節(jié)基本上是內(nèi)閣首輔張璁說了算的。
又恰巧那陣子首輔張璁和大臣夏言一直不太對付,所以張璁很自然地就想要把這盆臟水潑到夏言的頭上。
于是,張璁聯(lián)合了當年打贏屯門之戰(zhàn)的大將汪鋐,倆人一紙訴狀,把夏言告上了法庭。
夏言那個時候的職務,是侍讀學士,五品官。
雖然官階不大,又人微言輕,但夏言這個職務可以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給皇帝講解詩詞經(jīng)文,是朱厚熜在文化方面的老師,基本上一整天都和朱厚熜泡在一起。
更為關鍵的是,夏言這個人,長相可以說是非常的帥氣。
帥的別出一格,帥的驚天動地,帥的慘無人道,這讓雖然不喜歡帥哥,但喜歡看帥哥的朱厚熜時不時就心花怒放一回。
總而言之一句話,皇帝對夏言,印象實在是太好了。
所以即便張璁極力抹黑夏言,又是潑臟水又是扣屎盆子,但皇帝對這些誣告無動于衷,一直認為夏言是清白的。
(張璁 畫像)
皇帝不僅認為夏言是清白的,還順手給夏言升了禮部左侍郎的職務。
對夏言來說,這倒是挺意外的。
雖然他長相比較好看,給人的感覺像是個沒有能力的偶像派,花架子,但他其實是一個崇尚實用主義的人。
對于張璁對他的打壓和污蔑,他不在乎,他也不感冒,因為他要擺脫這些外在的干擾,走好自己的路。
在夏言的心里,無論是他一個小小的侍讀學士,還是張璁一個大大的內(nèi)閣首輔,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其實都是相同的,是平齊的,是公平的。
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你肯不肯往上爬。
如果你一直站在原地乘涼,或者干脆坐在地上休息,等到別人爬上去的時候,你再說大明官場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不過現(xiàn)在無論公平還是不公平,規(guī)則都已經(jīng)被朱厚熜對自己的偏愛所打破了。
嘉靖九年二月,夏言是一名吏科都給事中。
嘉靖九年十月,夏言是一名侍讀學士。
嘉靖十年三月,夏言是一名少詹事。
嘉靖十年七月,夏言是一名禮部左侍郎。
(夏言 畫像)
這樣的升級速度在大明王朝,實在是夠可以的了,但上天似乎對夏言多有垂青,兩個月之后,夏言接到任命,任禮部尚書。
一年時間,從一名默默無聞的諫臣到六卿之一的尚書,有明以來,史無前例。
大家都很滿意,皇帝很滿意,夏言很滿意,張璁不滿意也得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就是,皇帝仍然對行人司司正薛侃的奏疏耿耿于懷。
他讓三法司去調(diào)查,結果什么都沒查出來,這讓皇帝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被騙了。
被騙,對朱厚熜來說不是頭一回了,面對相關部門的查證無果,皇帝總是會安慰自己:
大臣們,百姓們時常欺騙自己的原因或許并非是因為想要從自己身上獲得什么,還有可能,那就是他們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不過皇帝雖然這么想,但他還是不免要陷入多年前的一樁回憶之中。
在嘉靖六年,即公元1527年,皇帝興高采烈地辦了一件大事兒,那就是替自己的妹妹永淳公主操辦婚事。
這位永淳公主,和朱厚熜的關系可以說是非比尋常,她是皇帝同父同母的親妹妹。
天子的妹妹要嫁人,這可以說是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兒。
(永淳公主 形象)
不過按照規(guī)矩,就算皇帝再怎么上心,朱氏皇族中的嫁娶,也是要遵守流程的,所以這事兒就落到了禮部的頭上。
禮部的官員不敢怠慢,在全國范圍內(nèi)廣泛選拔,最后選中了一個叫做陳釗的人。
駙馬的人選已定,但拿出來在朝廷上商議的時候,一幫大臣們卻提出了反對意見。
戶部的一位官員說:陳釗的父親是軍籍,身份太低,而且陳釗的母親是二婚,不太體面,這樣的父母和家世,怎么配得上萬金之軀的公主?
禮部的大臣們一聽,不樂意了,當即予以反駁:二婚怎么了?二婚生的孩子難道不是處男?
吵起來了,又吵起來了。
對于大臣們這樣的行為,朱厚熜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在他剛剛登上帝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以為,大明王朝分公事,私事和家事。
國家大事,是公事。
官員之間,是私事。
自己的事,是家事。
自己想要干嘛,自己有什么愛好,自己想要給家里上什么封號,自己想要給妹妹找一個什么樣的妹夫,這都是自己的家事。
然而,一件事情又一件事情的發(fā)生,讓皇帝開始明白,大明王朝有公事,有私事,但卻沒有家事。
如果非要有家事,那么家事的意思,就是大家的事。
(明世宗朱厚熜 畫像)
現(xiàn)在,自己選駙馬的家事又變成了大家的事,而這件事只要一提出來,其它大臣就會和禮部吵得不可開交。
事情如果已經(jīng)到了爭吵而不是討論的地步,那大臣們的本質也就從解決問題變成了宣泄情緒。
大臣們吵一頓沒有關系,但卻把候選人陳釗給害慘了。
假使他是個壞人也就算了,但他偏偏是個身家清白的好人。
而現(xiàn)在,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好人,你有多清白,被大臣們這么一鬧,保管你以后不能做人了。
嘉靖六年的時候,朱厚熜不過二十出頭,對自己的想法是很容易動搖的,加上一堆大臣亂哄哄地對他一頓煽風點火,皇帝很快反悔,送走了陳釗,重新挑選了三位候選人。
這三位候選人,經(jīng)過一輪半決賽,又只剩下兩位,一位叫做高中元,一位叫做謝詔。
并且,出于謹慎,皇帝這一次,找來了太后,皇后,嬪妃,以及諸多宮女太監(jiān)來擔任大眾評審,以確定最后的人選。
二號選手高中元,年紀和永淳公主相仿,大概十五六歲,長相極佳,但稍顯稚氣。
三號選手謝詔,二十歲左右,雖然年齡大了點,但同樣也是帥哥一枚,并且舉止之間十分從容穩(wěn)重。
(古代駙馬)
最終,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討論,在皇帝的慎重考慮之下,三號選手謝詔脫穎而出,成為了駙馬。
駙馬帥氣,公主美麗,朱厚熜十分得意地為一對家人操辦了婚事,但直到倆人被送入洞房,寬衣解帶,欲行周公之禮時,永淳公主才發(fā)現(xiàn),謝詔的頭發(fā)稀疏,頭發(fā)幾乎扎不成一個髻,簡直可以用半禿來形容。
半禿...似乎,還可以接受。
因為畢竟不是全禿,總還是有點頭發(fā)的。
但問題在于,謝詔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啊,這個年紀,半禿都已經(jīng)來了,全禿還會遠么?
可此時,木已成舟,皇帝和公主想要反悔,也來不及了。
看!發(fā)生這種事兒,都是大臣們鬧的,都是被大臣們坑的,害的。
如果不是大臣們跟著瞎參與,自己早就選定之前的陳釗了,還會發(fā)生現(xiàn)在這樣的事兒么?
是我妹妹嫁人,又不是你妹妹嫁人,你們有什么好激動的?你們添什么亂?
朱厚熜認為,當年自己被謝詔給騙了,那么今天就有可能被薛侃再騙一次,被大臣們再糊弄一次。
(大明)
但朱厚熜沒有蛛絲馬跡和真憑實據(jù),他只能選擇息事寧人。
不過話說回來,薛侃或許真的就是一個一腔熱血的小青年,所謂的幕后黑手,搞不好只是朱厚熜臆想出來的。
而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那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夏言,皇帝也不知道。
即便這個人是夏言,皇帝也不會相信,因為皇帝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講述和真正的事實嚴重脫節(jié),其實是一種常態(tài),因為總體來說,無論是事情,事物,還是流程,制度,都是死的。
死的東西,只要不去刻意破壞它,它就不會變。
但人是活的,人有人性,人性多變,且變化莫測,所以誰都說不清,理不明。
皇帝啊皇帝,其實有時候做人難得糊涂,你朱厚熜想要把大明王朝的方方面面都掌握,這是不現(xiàn)實的。
今天你要鳥瞰地球,明天你要以衛(wèi)星的視角看世界,那后天你是不是要總覽太陽系,大后天還要跳出銀河系?
可據(jù)我所知,宇宙如人性一般,是沒有盡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