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洛爾娜·克羅奇詩選
喬國永 譯
洛爾娜·克羅奇(Lorna Crozier,1948- ),加拿大著名女詩人,曾獲加拿大總督獎、加拿大作家協(xié)會詩歌獎等重要獎項。目前任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xué)創(chuàng)作系主任。主要詩集有《內(nèi)心的天空》(Inside is the Sky,1976)、《人和野獸》(Human and Other Beasts,1980)、《沒有我們,花園將繼續(xù)存在》(The Garden Going On Without Us,1985)、《創(chuàng)造老鷹》(Inventing the Hawk,1992)、《光帶來一切》(Everything Arrives at the Light,1995)、《憂傷時刻》(The Blue Hour of the Day: Selected Poems,2007)等。
蛇的恐懼
蛇能將自己從它的陰影中
剝離,在光的緞帶上游走,
品味空氣、早晨和夜晚,
品味事物內(nèi)心的黑暗。我記得
當(dāng)我徹底擺脫對蛇的恐懼時,
它就像一張蛻下的皮留在了身后。
在斯威夫特·卡倫特,
男孩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蛇,他們沿著小巷追我,
拉瑞·摩恩舉著它,像舉著一把綠色的火炬,
有人喊著:塞到她的后背。我的恐懼
順著脊椎蔓延(拉瑞,是一個
蕩秋千時在我兩腿間摸過的家伙,
一個我們知道不該用短裙和柔軟的肌膚
去接近的大男孩),我的哥哥警告說:不許動她。
然后我蜷縮在錦雞灌叢后,
看著拉瑞將這條蛇釘在一根電話線桿上。
蛇在兩個亮點之間扭動,無法爬出痛苦,
它大張著嘴,紅色的舌頭
舔舐著自己的恐懼,那一時刻我開始
愛那條蛇了。男孩們站在那里,
愚蠢的手吊在手腕上,那美麗的
綠嘴大張著,像一個嚇人的黑洞,
但沒人聽到它的慘叫。
物種的起源
“……但老人只說,提及世上沒有馬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上帝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p>
——科馬克·麥卡錫《天下駿馬》
比狐貍還小的始祖馬
走出了混沌,
渾身浸透黎明的潤澤。
她踢打沙土。水
從她的蹄印中噴出,
水花在空中飛濺。
水滴落下之處,
天空漸趨平靜,
而無數(shù)青草,奇跡般地
涂綠了荒漠。
始祖馬就這樣獨自安然地
生活了一個又一個世紀。
她的腿和鼻口變長了,
肌肉在肩胛
隆起,脖子粗壯起來。
現(xiàn)在,為了風(fēng),
她讓自己瘦削、無骨,
讓鬃毛和長尾
掠過天空??梢韵胂?/p>
在秋天到來之前,馬伴著風(fēng)
在陽光普照的牧場自由奔跑;
想象他們安靜地
徜徉在用青草編織的
幸福里,
沒有蚊蟲的叮咬,
沒有韁繩和馬勒。
在逝去的、很久以前
萬物初始的清晨,
沒有什么被打破,
也不需要打破什么。
自己王國的先知
這只后腿站立著的地鼠,
緊張不安中帶著高貴和驚恐。
他體型小巧,沒有胡須,
他可能被石頭砸,被洪水淹,
可能被大火燒卻幸存于收割后的田野,
也可能因不值錢的尾巴成為孩子們的犧牲品。
你怎能懷疑這樣的動物?
他最先把頭
探進黑暗,探進腳下
無盡的引力。
這需要什么樣的信念?。?/p>
我?guī)е蓡栕呦蛩?/p>
因為我愛他的耳朵,它們?nèi)绱送昝?/p>
如此順服地長在頭上。
它們靜靜傾聽著內(nèi)外兩個世界:
雨在地下的
訴說。石頭
對麻雀踝骨的贊美。
這陸地上的小水獺,
這滿面塵土的小拉撒路,
他時而沉寂,時而凸顯。他不會告訴我們
他看見了什么。
蛇帶給這個世界的
沒有蛇,
就沒有“S”這個字母。
就沒有謊言和圈套,
沒有痛苦和罪孽。難怪
蛇沒有肩膀。
什么樣的肩膀才能承受這樣的負擔(dān)呢?
蛇對滑行的、
嘶嘶作響的、沒有腿腳
卻能游走的事物負責(zé)。
還有風(fēng)。
有向海岸延展又悄然退卻的大海。
蛇還做過一些好事。
甚至是對尋常人而言的罪孽
都帶來了快樂。假如沒有
“S”這個字母追隨著智慧
爬出伊甸園的大門,
我們就只能
和各種單一的事物共同生活:
麻雀、腿、呼吸、
慈悲以及真理。
世紀之末
橋下,死者正在集聚。
那個渡船夫、他的錢袋子、
他的憐憫究竟怎么了?運道繁忙,
他們怎么才能穿過這些鐵梁
和星光?有人聽到嘎吱的聲音。
你,坐在父親新漆過的小船里。
你的午飯就擱在旁邊的
座位上。船頭坐著
一個英年早逝的歌手。
旅途中,他奚落過你,但現(xiàn)在
他用普通話唱起了《紅河》謠——
一首他在遠離北京的地方流放時
學(xué)會的歌。橋下,
聽到他的歌聲,死者也開始唱起:
我們會想念你明亮的眼睛
和甜美的微笑。
許多不同的語言在唱和著。
雪的祈禱
雪,是一堂課,教人遺忘,教人肅穆,
它是一個松散的長句,一直盤旋到思想的盡頭。
它向身著白袍的年輕之神祈禱,愿他的攀升
像重返天庭的暴風(fēng)雪。它向白爪鼠、
雪鸮、雪兔和田鼠祈禱,
向趾間長毛的貓祈禱。它彌合了
匱乏與富足、信仰與褻瀆、
傾聽與沉默之間的溝壑。它是一場
沒有眼睛沒有腿腳的鳥們的遷徙,
白色停落在枝間,停落在胸脯和羽翼上。在夢境里
或是夢境之外,只要你跨過雪域,你就是耀眼的行者。
它向你靴子溫柔地落下祈禱。
陰 影
不管粗糙還是平整,
在樹邊隨意躺下。
讓清涼游遍身體,
讓身體隨心舒展,
不帶一絲羈絆。
放棄意圖。
永不毀損或玷污。
在蓄積中生長,
像一道深含平衡之美的方程式,
像月亮,在金色城市的上空孕育成熟。
去做幽靈,
去做翅膀上被羽毛覆蓋的底面,
去做一片徐徐而行的積云
給小麥帶去雨水微弱的承諾。
去消失。去變成藍色,
只因為雪已飄落,
到了一天里憂郁的時刻。
冬天的白樺樹
土地也需要休息。
冰凍八尺之后,它不會再
帶走死者。少數(shù)
等不到春天的人
被拖上雪橇,穿過積雪拉到
城北的樺樹林。
在那里,他們變得異常蒼白
且面目猙獰。有時,
他們會在月光下向你走來,
手臂張開,伸展,
滿嘴白雪。
如果發(fā)生那樣的事,你最好
繼續(xù)行走。假裝
從未見過他們,
假裝自己也是一臉寒意。
畢竟,已是冬天,又是黑夜。
即使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也不要回頭。想想在冰下
流淌的水,想想含苞待放的蓓蕾。
也可以自言自語:那只是樺樹,
是樹而已。一定不要
琢磨他們的含義。
夜 晚
風(fēng)鋪平田野的被單。
需要睡覺的,就在那里睡吧。
要休息的就休息吧。
門從月亮上掉下來,
帶著把手和合頁,漂浮在沼澤里。
此時的月亮敞開大門,
任由一切事物徑直穿過。
只有那只狐貍在游歷。
它一會兒是只貓,一會兒又是只狼。
光線足夠看清身邊的事物,
但我的嘴卻躺在黑暗里。
需要睡覺的,就在那里睡吧。
要休息的就休息吧。
在我的意念之外,風(fēng)還在盤算著。
總有些事情
要弄明白。
暴風(fēng)雪
風(fēng)中行走,我躲進母親的麝鼠皮大衣里;
袖口的皮毛早已被她的手腕磨禿。
如果站著不動,我們就會消失。分不清上下,
看不見有亮窗的房屋。惟一的躁動
是風(fēng)和我們內(nèi)心的聲響。我們到家時,
父親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沒有人找過我們。
我可以躺下,就躺在雪花漫天飛舞的地方,
沉默但不寂寞,不說話只是因為寒冷,
母親拽著我,不松手。
她不時地停下來辨認方向。在星星的蓬蓋下,
我們不知道,是否會有人
理解我們講出的話語,我們離家已很遙遠。
父親在世的時候
如果有來世,
父親還是我的父親。人世間有很多
他做過和沒做過的事情。他用那些事
制造暴雨和鹽。還有
輕托過我濕漉漉小腦袋的雙手。
前世呢?我要讓他成為
能看得見、摸得到的實物,
如巖縫間生長的紅杞柳,
一只正在越冬的野兔。
我要讓他變成一場初雪,
舀進盆里,放置在
屋子南面,讓它慢慢融化,
這樣,就會有人用它清洗
約會情人時穿的襯衫了。他曾是稀薄的空氣,
是一副鐵搭扣,一條通道。
暴雨和鹽是父親留給我的遺物,
以及許多他做過和沒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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