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張懷瓘《書議》中評書法云：“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一幅書法作品中，若用筆成其筋骨，則用墨便填其血肉，筋骨狀其外形，血肉充其內(nèi)質(zhì)，無質(zhì)則形不生。所以書之風神骨氣取決于用筆與用墨，只有兩者相互配合才能體現(xiàn)出書家之生命氣韻。歷來有所成就的書家在強調(diào)用筆的同時，也無不重視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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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學書多取法晉唐，臨摹追求肖似，對王羲之作品的臨摹幾達到連行款都一樣，臨摹之真切可見一斑。因此其早期用墨也多受古人影響，以濃墨為主。黃賓虹曾在《黃賓虹文集》中提到：“魏晉六朝，專用濃墨，書畫一致”。子昂盛年書，結(jié)體方闊，多六朝人筆意。早期作品如杜甫《秋興詩卷》用墨飽滿濃郁，可作為其濃墨作品的代表。隨著趙孟頫中和典雅藝術(shù)思想的成熟以及他在繪畫領(lǐng)域里的發(fā)展，其用墨也在發(fā)生著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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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曾植在《海日樓札從》一書中提到：“自宋以前，畫家取筆法于書；元世以來，書家取墨法于畫?！壁w松雪身為元代藝壇之冠冕，其繪畫為后繼元四家所取法，作為書畫兼善的大家趙孟頫倡導“書畫本同”故其書法用墨不可能不受其繪畫的影響。趙松雪繪畫以清遠而著稱，所以墨色在濃淡之間，追求變化和意趣。徐復觀先生認為“趙孟頫是以‘清遠’代替了南宋末期的‘幽玄’，重辟藝術(shù)的新生命”。此處所說的‘清遠’不只是線條的表現(xiàn)，而且包括作品中墨色變化的顯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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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趙孟頫長卷行草書《煙江疊嶂圖詩》，是其晚年書作中字體較大的佳作，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開始前幾行的字寫得有些拘束，點畫有些僵硬，表現(xiàn)出了躊躇顫抖的痕跡，后面的書寫便很快放開，個別字還運用了草書筆意，用筆瀟灑流暢，結(jié)字寬博疏朗，用墨濃淡交互，變化豐富，有別于《洛神賦》、《臨靜心本定武蘭亭序》等純熟秀逸的風格，氣格雄偉。沈曾植曾謂：“北宋濃墨實用，南宋濃墨活用，元人墨薄于宋，在濃淡之間?！睗獾嚅g可謂是元代書畫的用墨主流，趙孟頫在濃墨與濃淡相間之外，還有一種淡墨作品，此類作品多為書寫載體的特殊性所引發(fā)的淡墨效果。如寫在絹上的行書《千字文》，不甚吃墨，墨色就顯得淡，容易使人感到不精神。但正由此，細看才得見其點畫、使轉(zhuǎn)、頓挫、提按、甚至行筆的徐疾，從而領(lǐng)略趙孟頫用筆變化的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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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之后，董其昌開淡墨一派。董玄宰由參禪悟道而了悟莊學之最高意境——淡，一種平靜無為淡遠玄虛的境界。為了營造這種境界，董其昌不僅在用筆、結(jié)體與章法方面表現(xiàn)淡意，而且在用墨方面也出其不意，與常人不同。在反復臨摹與觀察研究古人法帖真跡的基礎(chǔ)上，董其昌提出了：“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矣”的用墨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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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的淡墨法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局部淡墨，作品表現(xiàn)出濃淡虛實的變化，類似于繪畫中所運用的干濕濃淡對比法，如其 46 歲時所書《輞川詩冊》字形大小肥瘦不一，墨色濃淡相雜，行氣漸疏；另一種是通篇淡墨，如其行書《東方朔答客難》通篇墨色清淡，后者尤其顯示了他超然不群的構(gòu)思和表現(xiàn)技巧。在他靈活地運筆之中，中、側(cè)鋒不斷變化，用墨淡潤，極盡其妙，呈現(xiàn)了一派縹緲與虛空。董玄宰的書法成就，與他虛靈變化的用筆、緊密有勢的結(jié)體、寬綽疏朗的章法密不可分，但董其昌對淡墨的研究與應用無疑使他的書法意境更上一層樓，同時為書法用墨發(fā)展了一種系統(tǒng)獨特的用墨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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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高麗鏡面箋傳入中國，此箋質(zhì)地堅韌、光潔且不易吸墨，宜書宜畫，甚得董其昌喜愛。除此之外據(jù)《佩文齋書畫譜》中記載董其昌也多用絹、朱絲、烏絲、云母箋以及紙質(zhì)柔韌如綿，受墨微滲有韻的紙作書畫。（《佩文齋書畫譜·書家傳》）在這樣制作精良的紙絹上，用虛靈的筆法加之清淡的用墨，詳觀字之點畫便會發(fā)現(xiàn)墨色的變化，而這種墨色的變化就是董其昌書法的一大特色，也是其字巧的一處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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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用墨并不只有淡或濃淡相間，董氏用墨的另一個高妙之處在于對干筆枯墨的熟練掌握，回顧前面所述，“淡”不只是作品上墨色的視覺呈現(xiàn)，它主要指的是董其昌書法追求的審美意境，董氏還曾表示這種“淡”是由天骨帶來的，因此外在所有形式的努力都受“淡”的審美意向支配，董玄宰用濃墨枯筆仍然可以呈現(xiàn)一片疏空簡遠的意象。如董其昌《草書五言絕句》運筆揮灑自如，枯潤相間，筆墨互見，以渴筆作圓潤字的功夫令人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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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兩家論墨與用墨的概述，使學書者了解趙孟頫與董其昌作為文人畫家中的代表書家，對筆墨語言所作的不同探索與創(chuàng)新。趙孟頫與董其昌對濃、淡以及濃淡相間的墨色都有運用，不同之處即在于趙孟頫書法的用墨主流為“濃”與“濃淡相間”，偶爾為“淡”或是受到書寫材質(zhì)的影響；董其昌書法的用墨主流則為“淡”，偶爾運用濃墨枯筆所表現(xiàn)的依然是淡的意境，董其昌多用箋、絹、綾之類的考究材質(zhì)，但其淡墨的呈現(xiàn)除了書寫材質(zhì)的自然反應外，更多的還是源自于董氏主張運墨以“淡”的意境追求。一幅成功書法作品的章法排列，和而不同，違而不犯，給人以和諧的秩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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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書法作品，遠觀映入視線的首先便是章法，故蔣驥《續(xù)書法論》稱：“篇幅以章法為先，運實為虛，實處俱靈；運虛為實，斷處俱續(xù)。觀古人之書，字外有筆、有意、有勢、有力，此章法之妙也。”我們通常強調(diào)的筆畫美，結(jié)字美，還只是部分美，而章法美才是整體美。趙孟頫書論中雖然未有詳細關(guān)于章法的論述，但仔細觀察其流傳下來的大量作品，亦可從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趙孟頫書法步王羲之后塵，得中和之美，他眾多的行書作品，當屬不疏不密者。如天津博物館藏《相州晝錦堂帖》，字與字、行與行之間布白均勻，一派平和典雅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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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賈似道所得《洛神賦》）麻箋十三行墨跡，曾歸趙孟頫收藏，并被其喻為“天下第一小楷”。此帖章法得到后人的高度評價，清代蔣驥在《續(xù)書法論》中說：“《玉版十三行》章法第一，從此脫胎，行草無不入彀。若存間有高下疏密，須得參差掩映之跡?！笔Y驥能將行草書章法與小楷聯(lián)系起來，見解亦可謂非常獨特。趙孟頫行草書嚴守二王之法，受《玉版十三行》影響確實很深，其《酒德頌》通篇氣勢連綿，純熟俊美，其行間距離適中，字的輕重、大小安排巧妙，采用行書章法常用的互相避形，彼此呼應的方法，白與黑共同組成疏密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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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行草書外，趙孟頫的小楷成就也很深厚，其小楷作品也皆具中和之美。趙孟頫小楷在章法上，可以達到縱成列，橫不成行，氣息不斷，很少有較大的對比。小楷作品雖平和簡凈，精巧別致，但因字形太過小巧，相較其它大楷、立軸行草等書體在視覺上自然缺乏震撼的氣勢。然而趙孟頫卻運用匠心巧思對作品進行謀篇布局，通過協(xié)調(diào)筆畫粗細、收放等彌補了這一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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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趙氏《老子道德經(jīng)卷》，這一作品寫于界欄中，布局上下字之間排列緊密，左右字之間高低穿插，通過變化筆畫之輕重、長短來形成相倚相讓，錯落有致之感。其用筆結(jié)體精到，筆勢飛動自然，雖為長篇巨制，卻能首尾如一，想見其功力之深。董華亭之作品以淡遠、率意著稱，正、行、草中無論哪種書體，董其昌所呈現(xiàn)的都是一派秀逸簡淡的意境，這和他所追求的“淡”的美學思想是密不可分的。為了營造“淡”的意境，董其昌在章法布局上形成了疏空簡遠的風格。他強調(diào)說：“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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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在學書過程中對晉唐古法中的布局仔細觀察分析，從而認識到“右軍《蘭亭序》，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敝苄巧彙杜R池管見》說：“自思翁出而章法一變，密處皆疏，寬處皆緊，天然秀削，有振衣千仞，潔身自好光景?！?董其昌疏朗章法的形成，主要得益于五代楊景度的《韭花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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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曾評《韭花帖》“略帶行體，蕭散有致”謂的正是楊凝式善于欹側(cè)取態(tài)的結(jié)字和疏空簡遠的章法。如董其昌行書《延津感舊作詞》最得羲之神髓，卻能“脫盡右軍老子習氣”，章法上師法《韭花帖》，字距行距拉開距離，同時字距較行距要密，揮運自如，自成其一派簡遠古淡、飄飄欲仙的“空靈”韻致，給人以纖塵不染之感。書史上常將書法作品按美感形式分為壯美和優(yōu)美兩種類型，如顏真卿的書法和褚登善的書法。與此同時，這兩種美感形式就帶來了兩種審美感受，壯美的震撼感和優(yōu)美的愉悅感。若將這種美的分類形式施用于章法自然也同樣適用。趙孟頫與董其昌的作品都屬于“陰柔之美”，他們各領(lǐng)風騷，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的盛況。趙松雪的書風，開朗瀟灑，風姿多態(tài)，遒媚秀逸，大有魏晉風流倜儻之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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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華亭書法蕭散有致，飄逸秀潤，一派怡人的虛空淡遠意境。趙孟頫疏密相間的章法布局比之于董其昌疏空的行間安排，則顯出濃密的感覺；反過來董其昌的空靈章法較之于趙孟頫的謀篇布局又呈疏曠的意境。當然趙孟頫在疏密相間的章法特點之外，也有章法變化較大的作
品，比如其行書《煙江疊嶂圖詩》字與字、行與行之間較大的疏密變化，就是一反其平時疏密相間之常態(tài)的代表。章法與用筆、用墨之間相互補益，為營造書家審美意境而相互依存。意在筆前，筆隨意運，墨隨筆出，則紙上章法生矣。故章法特點最終是由書家審美思想，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以及書寫環(huán)境、技法運用等所決定的，章法若合于作品的創(chuàng)作思想，便于無形中增加了作品的表現(xiàn)力，使作品更加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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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與董其昌在用筆與結(jié)字，用墨與章法等方面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不僅表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格，而且豐富了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形式，他們的書法成就在各自的歷史時代可謂是集大成。自此書法史的敘寫再也不可能繞開他們，而其中最避不開的便包含圍繞兩位展開的人品書品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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