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
流傳甚廣的一個說法，即蘇軾自稱“淵明形神似我，樂天心相似我”。其實此非東坡原文，乃后人轉(zhuǎn)述，其訛蓋始于宋人王直方。盡管并不準確，但走形未走神，道出了陶、白、蘇三人之聯(lián)系，其間脈絡(luò)關(guān)系復(fù)雜。蘇軾對待陶、白兩位前賢的形、影、神、身、心等范疇，有承有變，有離有合。由形神之辨至身心之辨，成為玄學(xué)至宋學(xué)一大轉(zhuǎn)關(guān)。從晉代陶淵明的形影神釋，到唐代白居易的身心問答，再到宋代蘇東坡的物我相忘，形成三位異代大詩人的心靈對話。首先，這種對話是通過向前代先賢追和的形式，建立起彼此互文的關(guān)系。其次，這種對話是立局、入局與破局的過程。立者高，入則套，破須巧。最后，這種對話也構(gòu)筑起中國文人范式的三塊重要基石，中國文人思想也隨之經(jīng)歷了起、轉(zhuǎn)、合的三個階段。
本文作者陳才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與海外漢學(xué)研究。本文載于《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2期。
白樂天型人格范式上承陶淵明，下啟蘇東坡，是中國文人三大人格范式中的重要一環(huán)。白居易曾自比“異世陶元亮”，而蘇軾則自云“出處依稀似樂天”。其實從承傳上看，陶淵明，晉代之白樂天也；蘇東坡，宋朝之白居易也。不賢識小，筆者曾以詠梅詩為例，論及蘇東坡對白香山的受容與超越，而題外尚多有余意。這里，謹以蘇軾元祐六年(1091)的一首詩作為由頭，談?wù)勚袊娜朔妒降闹匾摇諟Y明、白居易、蘇軾對形影神、身心意這一相關(guān)話頭或議題的承與變。
蘇軾的這首詩作于潁州(今安徽阜陽)，題為《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答三首，戲書一絕其后》，詩云：“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相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成幾佛?！苯庾x這首詩，不但要通曉陶淵明和白居易相關(guān)詩作，還要先了解詩題中的劉景文，即劉季孫。季孫是名將劉平之子，篤志好學(xué)，博通史傳，工詩能文，性好異書古文石刻，仕宦四十余年，所得祿賜盡于藏書之費。元祐中，以左藏庫副使為兩浙兵馬都監(jiān)，因蘇軾薦知隰州(今山西隰縣)，仕至文思副使。蘇軾的名作“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就是贈給他的。這首《贈劉景文》作于元祐五年(1090)任杭州太守時，即蘇軾戲書一絕于其所藏樂天身心問答的前一年；而戲書一絕的后一年，劉景文就形銷神逝、身亡心滅了。蘇軾寫下《乞賻贈劉季孫狀》，希望朝廷優(yōu)與贈賻，以勵獎勸之道，其中稱劉季孫為“慷慨奇士”。
這位慷慨奇士收藏的樂天身心問答三首即《自戲三絕句》，開成五年(840)作于洛陽，題下白居易自注云：“予閑臥獨吟，無人酬和，聊假身心相戲，往復(fù)偶成三章。”其中《心問身》云：“心問身云何泰然，嚴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來十一年?！薄渡韴笮摹吩疲骸靶氖巧硗跎硎菍m，君今居在我宮中。是君家舍君須愛，何事論恩自說功？”《心重答身》云：“因我疏慵休罷早，遣君安樂歲時多。世間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閑奈我何？”
再來看體現(xiàn)“淵明形神自我”的《形影神》，陶淵明序云：“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睍x安帝義熙九年癸丑(413)，淵明49歲，據(jù)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稱，“《形影神》詩當作于本年五月以后”。
“形”“影”“神”分別指人之形體形骸、名教聲名、精神寄托。詩旨在于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鬼無影，神無形。關(guān)于形神關(guān)系，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曾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睗h代王充亦有論述，見其《論衡》中《訂鬼》《論死》等篇。東晉末年，佛教神學(xué)廣泛流行?！妒勒f新語·任誕》載，名士王佛大曾嘆言：“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fù)相親?！泵圻h在廬山東林寺修道，元興三年(404)作《形盡神不滅論》，認為神可以離開形、影而獨立存在。義熙九年(413)又在廬山銘石建臺，立佛影，作《萬佛影銘》。銘云：“廓矣大象，理玄無名。體神入化，落影離形?！卞謿J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認為：“此詩蓋針對釋慧遠《形盡神不滅論》《萬佛影銘》而發(fā)，以反對當時宗教迷信……形、影、神三者至此具備。又慧遠等于元興元年建齋立誓，共期西方，又以次作《三報論》《明報應(yīng)論》《形盡神不滅論》等，皆攝于生死報應(yīng)之反映，故陶為此詩斥其營營惜生也?！碧諟Y明與慧遠時有交游，但對其“神不滅論”不以為然，因借用其“形神”之術(shù)語，反其意而用之，又增加“影”，遂將形、神兩方關(guān)系之命題變?yōu)樾巍⒂?、神三方關(guān)系之命題，含義更為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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