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山水風景的欣賞是六朝審美活動中的一件大事,在文學中的反映就是山水詩的勃興與“形似”文風的出現(xiàn)?!段男牡颀垺の锷菲疲骸白越詠?,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 志惟深遠;體物為妙, 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sup>[1](P694)駱鴻凱解釋此句說:“蓋物態(tài)萬殊,時序屢變,摛辭之士所貴憑其精密之心,以寫當前之境,庶閱者于字句間悠然心領,若深入其境焉?!?sup>[2](P1749)對自然景物進行細致描摹和逼真再現(xiàn),使讀者能如見其面,這就是六朝時期極為流行的“形似”文風。然而,盡管是當時典型的文學現(xiàn)象,“形似”的價值卻一直飽受質疑: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一書就批評它“所做過于雕琢……玄虛特甚,文字鮮有真趣”;[2](P1748)范文瀾則認為正是“形似”的出現(xiàn)引起劉勰對劉宋文風“訛而新”的批判。[1](P696)總之,有關“形似”的負面評價主要認為它過于關注華麗的語言技巧,忽視了對詩歌情感和意境的傳達。盡管有周振甫、劉永濟等學者試圖為之正名,但時至今日,對于“形似”究竟是貶是褒,“形似”與“神似”有怎樣的關聯(lián),這些依然是古代文論研究領域里反復辯難的問題。事實上,“形似”不僅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還代表了六朝士人對于山水風景的一種審美理念。而這種審美理念不只表現(xiàn)在文學領域,同樣也體現(xiàn)在繪畫領域。山水畫的興起以及相關理論的出現(xiàn)是六朝藝術史上的盛事,畫壇上有宗炳、王微、顧愷之等著名畫家,并出現(xiàn)了《畫山水序》《敘畫》及《古畫品錄》等一批理論著作,其中同樣包含了對自然景物“形”“神”關系的解讀。將山水畫與山水詩的相關理論進行對比,不僅能全面解讀六朝時代的自然審美觀,還能使我們對“形似”文風的成因和價值有更準確的理解。
一、 傳達神韻:山水審美活動的首要目標不管是山水詩的勃興還是山水畫的出現(xiàn),都與六朝士人熱衷于游山玩水的風尚有關。但山水審美活動的原始動因又是什么呢?在六朝繪畫理論中就可找到相關線索:劉宋時期畫家宗炳的《畫山水序》被稱為“中國最早的一篇山水畫論”,[3](P7)其中這樣闡釋了山水審美的產生動機:
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于山水,質有而靈趣……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4](P1)
在宗炳看來,自然風景的形態(tài)中包含了難以言傳的“道”的光輝,倘若有“賢者”試圖追尋“道”的含義,那么在“澄懷味象”的心態(tài)下就會感受到強大的美感蘊藉?!妒勒f新語·言語》篇記載: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5](P120)
所謂“濠、濮間想”,指的是《莊子·秋水》篇中“游于濠上”的至樂境界。簡文帝對山水的眷戀實際上來自對這種哲理體驗的追求。宗炳對此有著完全一致的看法,因此他將山水美的本質總結為“以形媚道”——以自然形態(tài)承載“道”的涵義。那么基于這樣的預設,六朝畫家在創(chuàng)作時就有了自己的重點,王微在《敘畫》一文中講道:
披圖按牒,效異《山?!?,綠林揚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畫之情也。[4](P7)
單純描摹景物的外形絕不是工作的重點。王微將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核心技術總結為“明神降之”。陳傳席在《六朝畫論研究》中解釋這種狀況說:“繪畫時不能臨時到客觀世界用耳目去捕捉對象,而是以自己的手寫自己的心?!?sup>[6](P121)在王微看來,畫家通過摹寫景物完成了感受生命、體悟真理的過程。而這種以展現(xiàn)內在蘊藉為目標的創(chuàng)作傾向再往前推一步,便出現(xiàn)了六朝畫論中最著名的審美標準——“傳神寫照”。
“傳神寫照”是顧愷之的觀點,最早出現(xiàn)在人物畫領域?!妒勒f新語·巧藝》中記載:
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sup>[5](P722)
“傳神”指的是畫家對人物內在氣質的領悟與傳達,顧愷之極富創(chuàng)見性地指出:與“傳神”的目標相比,形象描繪的精細與否并沒有那么重要。而這種觀點不僅在人物畫領域大放異彩,也影響到山水畫領域:《畫山水序》中所說的“神本亡端,棲形感類”“應會感神,神超理得”[4](P8)以及《敘畫》中的“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4](P3)都反映了相似的含義。湯用彤就曾說過:“繪畫重‘傳神寫照’,則已接于精神境界、生命本體、自然之美、造化之功也?!?sup>[7](P40)而此理論在人物畫與山水畫中一脈相承,“可謂為宇宙意識尋覓充足的媒介或語言途徑”。[7](P40)
由此可見,六朝時代的山水審美理念中的確存在對內在精神蘊藉的高度重視,而這種狀態(tài)也符合中國美學發(fā)展的主流。從漢代開始,中國哲學的思維模式便傾向于從事物表象中尋找深刻的內在涵義。正如漢代劉邵《人物志》中所言:“物有生形,形有神情,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sup>[8](P40)而《淮南子》更是明確提出了“神貴于形”的理念。那么在六朝山水審美理念中,我們看到,這種重視“傳神”的思潮依然在延續(xù)。既然如此,當這種觀念以山水詩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時候,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所強調的重點。且對比一下畫家王微與文論家鐘嶸對于自然景物的觀點:
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珪璋之琛,豈能仿佛之哉!——《敘畫》[4](P7)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詩品》[9](P20)
同樣的一片明山秀水,對詩人與畫家的吸引力也是一樣的。他們都希望在優(yōu)美風景中尋找到物我合一的交匯點,完成從物象欣賞到審美感悟的提升,最終達到通過景物描繪抒發(fā)個人情感的目的,即《物色》篇所說“物色盡而情有余”[1](P695)的狀態(tài)??梢姡剿娕c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重點應有一脈相承的特色,都是以傳達神韻為目標,并調動一切藝術手段去實現(xiàn)它。
二、 摹擬形象:傳達神韻的必要手段六朝時代的山水審美活動以追求“神韻”為終極目的,這是一個較易理解的結論。但山水畫和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不只是一個獲得審美體驗的過程,更是一個再現(xiàn)審美體驗的過程。如何才能把作者感悟到的“神韻”傳遞給觀者與讀者呢?我們可以先從六朝人物畫的理論中尋找線索,《世說新語·巧藝》篇記載:
顧長康畫裴叔則,頰上益三毛。人問其故,顧曰:“裴楷俊朗有識具,正此是其識具?!笨串嬚邔ぶㄓX益三毛如有神明,殊勝未安時。[5](P720)
顧愷之是“傳神寫照”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但在表現(xiàn)繪畫對象特殊的精神氣質時,重點卻落在對幾根毛發(fā)的描繪上。其理論著作《魏晉勝流畫贊》對此有更詳盡的講解:
寫自頸以上,寧遲而不雋,不使遠而有失。其于諸像,則像各異跡。皆令新跡彌舊本,若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點睛之節(jié),上下、大小、濃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10](P7)
由此可見,“神韻”固然是一種高水平的審美理想,但身為創(chuàng)作者的顧愷之也意識到要想實現(xiàn)“神韻”的傳達,就必須依賴精準的細節(jié)描繪。也許是“傳神”的提法太過醒目,所以很多人在閱讀六朝畫論時都只關注這個審美的最高標準,但繪畫藝術的基礎形式又是什么呢?王微《敘畫》講道:“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4](P3)面對人物抑或山水風景,不管畫家心中有多么高深的哲理感悟,他的基本任務也都是對客觀物象的再現(xiàn)。因此專論山水畫法的《敘畫》用大量篇幅講述了布局謀篇的過程:
曲以為嵩高,趣以為方丈。以犮之畫,齊乎太華……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橫變縱化,故動生焉;前矩后方,(而靈)出焉。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4](P3)
前文提及的“明神降之”被王微總結為“畫之情”,而生動逼真的形象刻畫則被稱為“畫之致”。兩者對繪畫活動來說都有重要意義。而在宗炳那里,摹形活動更有許多章法可以遵循:
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4](P3)
宗炳的審美理想是“以形媚道”,而此段講述的則是如何運用構圖和比例將“道”表現(xiàn)于畫紙之上。這種在平面紙張上安排遠近景物的技巧就是古代繪畫里著名的“透視法”,據(jù)信比西方相關理論早了1000余年。此外“金碧山水”式的著色法、“春蠶吐絲”式的勾線法,這些技術都在六朝時期走向成熟。這也說明當時的畫家絕非只關注“神韻”,對于“形象”也極為重視。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了繪畫“六法”的概念:“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sup>[11](P2)第一條便是與“傳神寫照”相呼應的“氣韻生動”,但隨后的5條卻全部涉及摹形技巧。由此可見,六朝畫家在進行理論總結時往往會把“傳神”“氣韻”放在第一位,但絕不會忽視對摹形技巧的關注。至于兩者的關系,在溫肇桐《中國繪畫批評史略》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傳神”美學中的重要因素,有人認為其中共有六個:即“神氣”、“骨法”、“用筆”、“傳神”、“陳置”和“模寫”。其中“神氣”是統(tǒng)御后面五個因素的,而后五個因素的綜合就可導致藝術作品獲得第一個因素“神氣”。[12](P16)
重視“神韻”的確是六朝審美觀念的突破性成果。但“神韻”是一種不可捉摸的感受,不管畫家有多么高深的審美體驗,如果不能將其表述給作品的欣賞者,就會顯得沒有意義。通過線條的勾勒、色彩的安排以及構圖的調整等,畫家不但完成了繪畫藝術的基本結構,也為“神韻”的傳達尋找到了途徑。因此,出現(xiàn)了一種通過“摹形”來“傳神”的局面。而在這一點上,畫家和詩人再次找到了他們的契合點。我們來看宗炳與劉勰相關理論的對照:
夫理絕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繚。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畫山水序》[4](P1)
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文心雕龍·夸飾》[1](P608)
倘若詩歌與繪畫一樣以傳達“神韻”為終極目標,那么詩人同樣會面對一個表達方式的問題。因此在畫家選擇“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時,詩人也使用了自己的工具——“精言”和“壯辭”。而這也呼應了六朝玄學中“言意之辨”的論題:玄學家耽于對形而上世界的感悟,但也出現(xiàn)了如何表述這個思考過程的問題,所以提出了借助形象來表現(xiàn)“意”的觀念。玄學家王弼就曾說過: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13](P609)
這種以語言描述形象,再以形象傳達涵義的思路在六朝文論中有廣泛的支持度。劉勰在《物色》篇中寫道:“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1](P694)與繪畫相似,山水詩也要通過再現(xiàn)形象來承載情感,只不過其借助的媒介是語言。《文賦》將這個過程描述為:“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在有無而僶俛,當淺深而不讓。雖離方而遯員,期窮形而盡相。”[14](P2)因為客觀事物的形象紛繁多變,若要精準再現(xiàn)就需大量語言技巧,陸機稱之為“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14](P2)所以,與山水詩相伴而生的“形似”文風就帶有極其華麗的語言風格,而這也是其屢遭批評的原因。當時的文論家摯虞便認為:“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富而辭無常矣。”[15](P1018)從不能“以辭害意”的角度出發(fā),許多理論家都認為如果山水詩專注于語言技巧和形象描寫,難免會妨害情感的傳達。但如果我們把“形似”當成是“傳神”的手段,就會發(fā)現(xiàn)它不但有出其不意的優(yōu)勢,甚至對傳達情感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且以謝靈運山水詩中的杰作《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來分析: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16](P112)
“巧構形似之言”的謝靈運所作之詩就如同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黃昏的湖面上上演著平靜而靈動的光影變幻,連一片荷葉、一支蘆葦都顯得舒展自然、脈脈含情。于是不用再做邏輯上的推演,就通過優(yōu)美風景中的愉悅體驗,作者已揭示出“同物我,齊生死”的至高境界。用“窺情”“鉆貌”的細膩手法再現(xiàn)自然景物,讓讀者從如在目前的審美享受中得到與作者相似的哲理感悟,這恐怕就是“形似”文風最主要的實用意義。這種手法在六朝山水詩中并不少見,比如嵇康,他曾在《養(yǎng)生論》《聲無哀樂論》等著作中用深奧的語言闡釋“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17](P157)以及“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17](P223)等理論,但在詩歌中卻只用“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蔭。習習谷風,吹我素琴。交交黃鳥,顧儔弄音”[17](P12)(《贈兄秀才入軍》十二)的景物描寫,就將“越名教而任自然”[17](P234)的理念生動地“意會”出來。還有孫綽的“青松負雪,白玉經飆。鮮藻彌映,素質逾昭。凝神內湛,未醨一澆。遂從雅好,高跱九霄”(《贈謝安》),[18](P15)王羲之的“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蘭亭詩》),[19](P896)這些詩歌往往是前文寫景而后文直接談玄,有銜接不自然的通病。但對于用大量邏輯推理都說不清的玄學主題來說,能借助審美形象的刻畫來傳達,也可算作是不錯的選擇了。甚至可以說,“形似”文風的出現(xiàn)還進一步推動山水詩朝著“形神兼?zhèn)洹钡姆较虬l(fā)展。朱光潛就認為:
賦偏重鋪陳景物,把詩人的注意漸從內心變化引到自然界變化方面去,從賦的興起,中國才有大規(guī)模的描寫詩,也從賦的興起,中國詩才漸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國風》轉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艷麗之作。[20](P68)
在六朝之前,山水風景對于詩人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意象,而“形似”文風的出現(xiàn)則促使這種不確定的“內心感悟”與清晰的“感官體驗”銜接,使得“意象”與“情趣”彼此融合,推動了山水審美活動的深化和詩歌技巧的進步。
通過上文的總結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六朝山水審美理念中,既有重視“神韻”的核心觀念,又有借助形象來表現(xiàn)“神韻”的方法論。表現(xiàn)在山水畫中是繪畫技巧的高度發(fā)展,而表現(xiàn)在山水詩中就是“形似”文風的出現(xiàn)。但這種以形象傳達神韻的做法是否成功?是否符合古代美學發(fā)展的主流呢?這還需要結合古代審美觀發(fā)展的全貌去加以分析。
三、 “形似”與“神韻”之關系辨析六朝山水畫以“傳神寫照”和“氣韻生動”為典型特征,強調對景物內在蘊藉的表現(xiàn)。但從“以形寫神”與“澄懷味象”的觀念來看,“神”和“形”又有著脫不開的關系。這在具體畫家身上有更明顯的表現(xiàn)。比如顧愷之,在欣賞其名作《女史箴圖》《洛神賦》時就會發(fā)現(xiàn):盡管以“傳神寫照”為最高追求,但他的作品仍體現(xiàn)出一種專注細節(jié)刻畫的傾向。因此謝赫的《古畫品錄》評價其為“除體精微,筆無妄下”。[11](P13)而對擅畫山水的顧駿之,謝赫的評價則是:“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微謹細,有過往哲。始變古則今,賦彩制形,皆創(chuàng)新意?!?sup>[11](P9)顧駿之是居于“二品”的高水平畫家,但謝赫認為他在“神韻”表達方面并非高手,倒是在“賦彩制形”方面冠絕一時。其實當時的很多畫家都是以形象逼真而勝人一籌的,比如毛惠遠“畫體周贍,無適弗該”;[11](P14)蘧道愍、章繼伯“并善寺壁,兼長畫扇,人馬分數(shù),毫厘不失”。[11](P18)盡管第一次舉起了“氣韻生動”的大旗,但從六朝畫家的整體狀況來看,擅“寫形”者要多于擅“傳神”者。而若與后代相比,六朝之際的山水畫也遠沒有達到忽略形態(tài)而全求意蘊的程度。當時流行的是“金碧山水”,即在山水繪畫中使用顏料,但到了唐代就開始流行“水墨山水”,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里說:
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之白?!枪蔬\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21](P72)
以事物原有的色彩去再現(xiàn)事物,反而成了對物象的悖離,這與宗炳“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理論就有很大差別。張彥遠還認為:
至于傳模移寫,乃畫家末事。然今之畫人,粗善寫貌,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彩色,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21](P54)
如果說六朝時代的“以形寫神”勾連了“形”與“神”之間的聯(lián)系,那么張彥遠眼中的“形似”就成了與“氣韻”對立的東西。除此之外,唐代張璪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觀念,荊浩則有“刪拔大要,凝想形物”的提法,都認為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主觀感受超過了客觀形體的存在意義。這種傾向在宋代達到高峰,黃休復提出了評價繪畫“逸、神、妙、能”的高下之品。最下一等的“能”品,它的特點是“結岳融川,潛鱗翔羽,形象生動者”。[22](P9)而對于最高一層的“逸”品,《益州名畫錄》講道:
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耳。[22](P6)
在六朝畫家的理論思考中,“氣韻”固然重要,但還是應借助逼真的形象描摹來承載“氣韻”,要花大量時間去思考“骨法”“賦彩”和“結構”等要素;可是在宋人看來,最高水平的繪畫根本不考慮“形似”的因素,相反應以簡化形象來達到突出“神韻”的目的。這也難怪不少南宋文人喜愛與“工筆”相對的“寫意”畫法,盡管后者也是古代繪畫史上的一大成就,但它的確有一種完全拋棄“摹形”的傾向。溫肇桐就曾評論說:
在某種程度上受到唯心主義哲學“理學”影響而產生的“文人畫”,盡管畫面上只有一竹一石、一樹一山,聊聊幾筆,卻能表達出自然想象的精神和本質,豐富了人美的情操??墒沁@種傾向于主觀表現(xiàn)、自我遣興的美學思想,與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之間是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的。并使藝術作品遠離現(xiàn)實。[12](P55)
如果將繪畫領域這種從“形似”到“神似”的轉變過程對照到文學領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類似的發(fā)展軌跡。六朝時代的“形似”文風增強了文學的審美性和表達能力,但歷代以來對它的批評也不絕于耳。唐代裴度在《寄李翱書》中說:“文之異,在氣格之高下,思致之淺深,不在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人之異,在風神之清濁,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也?!?sup>[23](P5461-5462)在這里我們也看到一種認為“技巧”會妨害“神韻”的觀念。那么,如果認為形象描述和語言技巧不能完成傳達神韻的功能,唐人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又以什么為重呢?盛唐王昌齡的《詩格》提出: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24](P88-89)
這段文獻便是“意境”理論的出處。以描摹物象為目標的“形似”是一種基礎境界,而“意境”則是一種物我融合的最高境界。結合盛唐一些著名的山水詩作,如王維的“荊溪白石出, 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 空翠濕人衣”(《山中》),[25](P135)常建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題破山寺后禪院》),[26](P675)欣賞這些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當古代山水詩發(fā)展到最高水平時,形象描述已經有機地融入到作者的情感抒發(fā)和審美感悟中,逼真的摹形手法和強烈的感官刺激不再是山水詩中最醒目的部分。在宋人的品評體系中,“意境”與“形似”的高下之分就更加一目了然,張炎《詞源》中說:
齊天樂賦促織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此皆全章精粹,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至如劉改之沁園春詠指甲云:“銷薄春冰,碾輕寒玉,漸長漸彎。見鳳鞵泥污,偎人強剔,龍涎香斷,撥火輕翻。”……詞亦自工麗,但不可與前作同日語耳。[27](P21)
前一首融情于景又不落實處,被認為是精粹之作,而后一首著意寫物象,卻被評為是徒具華彩的匠人之筆。對比六朝時鐘嶸“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9](P19)的創(chuàng)作觀以及劉勰“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1](P67)的審美價值論,我們就可看出“形似”文風已經由盛轉衰了。
那么隨著“意境”理論的興起,文學領域是否也如繪畫領域一般出現(xiàn)了否定形象描繪的傾向呢?事實上,古代詩人也的確曾把兩種藝術形式作類比。宋代蘇軾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28](P191)(《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在蘇軾看來,不管是在繪畫還是詩歌中,單純地描繪物象或就事寫事都是極低級的做法。這不僅反映出當時在繪畫領域否定物象描寫的思潮,也反映了文學領域里忽略“形似”,側重“妙悟”“清空”的狀況。但在繪畫領域,過分偏重“神似”可能會導致畫家?guī)熜淖杂?,往往使作品脫離現(xiàn)實。因此,鄭板橋批評說:
今人畫濃枝大葉,略無破闕處,再加渲染,則雪與竹兩不相入,成何畫法?……問其故,則曰:吾輩寫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寫意”二字,誤多少事,欺人瞞自己,再不求進,皆坐此病。必極工然后而能寫意,非不工而遂能寫意也。[29](P48)
而對比到文學領域,我們可以看看宋代楊萬里在《頤庵詩稿序》中的觀點:
夫詩,何為者也?尚其詞而已矣。曰:“善詩者去詞?!比粍t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30](P293)
如果說繪畫的基本結構在于線條,那么詩歌的基本存在形式就是語言。不管“形似”有怎樣的優(yōu)點或缺點,從根本上說它都只是一種調整語言用以傳情達意的方式。如果徹底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語言基本的表意功能,詩歌的思想內容將無所依托,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所以在中國文學理論發(fā)展到更為成熟的階段時,文論家從來都是以辯證的態(tài)度看待“形似”的意義的。金代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曾說過:
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狈蛩F于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然則東坡之論非歟?曰: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于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31](P248-249)
綜上,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中國古代的山水審美理念中,一直存在著“形”與“神”兩方面的因素。這也符合美學的基本特征,正如黑格爾所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32](P138)審美是一個借助感性形象獲得哲理體驗的過程。在六朝之際,當山水風景第一次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出現(xiàn)時,畫家和詩人們一方面意識到了自然風景中蘊含的神妙真理,另一方面則不約而同地選擇以形象描繪作為傳達神韻的手段,因此在山水畫與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都出現(xiàn)了注重摹形的傾向。在繪畫領域體現(xiàn)為各種摹形手法的逐步成熟,在文學領域便出現(xiàn)了“形似”理論以及重視語言修辭技巧的華麗文風。盡管以“形似”傳達“神韻”的過程依然存在一定問題,但總體而言,不管是作為畫風還是文風,“形似”不僅拓展了創(chuàng)作者的表達能力和審美能力,也推動了中國古代美學理想向“形神兼?zhèn)洹钡耐晟茽顟B(tài)發(fā)展,所以它無疑是六朝審美藝術成就中當之無愧的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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