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留學生楊舒平在美國馬里蘭州大學畢業(yè)典禮上代表2017年畢業(yè)生發(fā)表了一次演講,視頻回傳中國,社交媒體迅速炸了?,F在,正按照中國互聯(lián)網的一貫路數,發(fā)展到網友人肉楊舒平的個人資料,深挖其父母的工作單位和收入,力圖把這件事情辦成2017年中國網絡反腐第一案。
因為楊舒平是昆明人,來自昆明一中。而我大概又是讀者認識的唯一一個昆明人,所以,后臺里有一堆留言:菜頭叔,你怎么看你老鄉(xiāng)的事情?我的看法很簡單:我不喜歡她的這個演講。
我不單不喜歡楊同學的演講,我?guī)缀醪幌矚g所有三好學生在臺上的演講。因為他們的演講里只有演,根本沒有什么講。從小到大,我在學校里目睹過無數紅花少年、三好學生、優(yōu)秀學生干部的演講,所有這些演講都帶著浮夸造作的高亢語氣,矯揉造作的肢體語言,莫名其妙的歡欣鼓舞,和聲情并茂讓人尷尬不已的情感輸出。每一次看到這種演講,我都感覺頭皮發(fā)麻,渾身不自在,感覺自己站在了一只洋洋自得的肉喇叭面前。
楊同學所不一樣的地方,是在美國的大學里演講。人是這么個人,演講術是這么個演講術,所以在我看來,無論是在中國的學校里聲情并茂地講演自己是社會主義接班人,還是在美國的大學里聲情并茂地講演自己是資本主義的受益人,頭皮發(fā)麻是一樣的發(fā)麻,都是一回事情。不同的是演講的舞臺不同,受眾不同,所以內容側重有所不同。我感覺不舒服的地方在于,無論在臺上說什么內容,都無法讓人相信演講者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不管是接班人還是受益人,都是話術而已。而這些話術的目的,就是為了滿足臺下的觀眾,說出他們想聽的話。
這就像是人們討厭林妙可,討厭她在鏡頭面前搖頭晃腦的樣子。她在中國電視臺的鏡頭前面搖頭晃腦,說中國餃子最好吃,這讓人討厭;假如她跑到美國,在美國電視臺的鏡頭前面搖頭晃腦,說美國漢堡最好吃,這同樣讓人討厭。讓人討厭的不是她說的是什么,她也許說的是正確的話,讓人討厭的是搖頭晃腦本身。
楊舒平同學在演講中說:I grew up in a city in China, where I had to wear a face mask every time I went outside. (我在中國的一座城市里長大,在那里我每次出門都要戴上一個口罩)。如果楊舒平同學和外間傳聞一樣,的確是我的老鄉(xiāng),的確在昆明長大,那么我就會對她的演講詞非常困惑:
1、昆明什么時候改名叫做a city了?Kunming這個字眼很丟人么?
2、昆明什么時候需要每次出門戴口罩了?昆明的空氣質量變那么糟糕了?
當這句話出現問題的時候,隨后的演講內容在邏輯上就崩壞了---楊同學在其后的演講里說,她第一次來到美國,在達拉斯機場落地之后,本打算掏出她事先準備好5個口罩之一戴上。沒想到,她呼吸了第一口美國的空氣之后,“The air was so sweet and fresh, and oddly luxurious.”(空氣如此芬芳和新鮮,甚至有點奇妙的奢侈了)。這一段話成立的前提,是楊同學之前所說的在昆明每次出門要戴口罩是真話。而任何一個昆明人,任何一臺空氣檢測設備都可以證明,楊同學說的并不是真話。
因為不是真話,這里的“The air was so sweet and fresh, and oddly luxurious”就變得分外虛假矯情,透著一股迫不及待取悅臺下觀眾的勁兒。更何況楊同學宣稱去美國都要帶5個口罩,按照她的話來講,在昆明的時候豈不是要穿上全套防化服了?而且,她又不是活在石器時代,怎么會事先對美國的環(huán)境完全一無所知?以至于要帶上5個口罩去美國?她知道真相,但是選擇了一個前后對比夸張的故事,這就是這個演講讓人極度討厭的地方。
都是套路,依然是熟悉的配方,依然是熟悉的味道。就像每年中國高考,只要是語文卷子作文題目是記敘文,學生的家長們就會在作文里死傷慘重。事實是什么?不重要,能拿高分就是人生贏家。三好學生站在臺上大談特談自己在學習上的前后轉變,大談特談老師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心。事實是什么?同樣不重要。臺下有雷鳴一般的掌聲,校長老師頻頻頷首就是標兵模范。馬里蘭大學的四年教育對一個人并不造成多大改變,站上臺子的時候,原來怎么玩,現在還怎么玩。當年是那個在中國講故事的三好學生,現在依然是美國大學禮堂里的三好學生,講故事依然是講故事,掌聲依然是掌聲。所以說,國內教育還是很成功的。
這樣一個演講的開頭,嚴重毀敗了演講后半段的可信度。一次演講之中,要求前后的邏輯鏈條是貫穿而自洽的。但是,在演講的開頭,昆明出門要戴口罩不是事實,無法支撐楊同學美好的第一口美國空氣說。導致接下來她要表達的觀點已經沒人關心,連環(huán)時的官方賬號都要專門把這段視頻找出來放在網上播放,意思很明顯:用楊同學惡心惡心喊民主喊自由的家伙。如果楊舒平同學真的相信自己在演講中后半段里說的那些話,那么,她自己成功地用前半段演講毀掉了這些話的價值,而且變成了國內社交媒體上的反面教材,促成了這一次網絡嘲諷的狂歡。
如果真的認同某種價值觀,如果真的珍視某種價值觀,那么,無論這種價值觀是什么,個人完全沒有必要用浮夸的態(tài)度和虛假的言辭去為這種價值觀做背書。全世界都知道中國霧霾問題嚴重,但在中國是一種何等龐大的存在。有石家莊的霧霾爆表,也有昆明的碧空萬里。承認霧霾是中國當下問題的同時,敢于說出昆明空氣質量不錯,指數長年在50以下,挑戰(zhàn)一下美國聽眾的刻板印象,這不是冒犯,而是一種誠實。承認昆明空氣質量不錯,再表達馬里蘭的空氣質量竟然還要比昆明好,因為這是實話,無論美國還是中國,大概也沒有那么多人跳腳大罵。
但說實話沒勁不是么?比不上出門天天戴口罩,去美國不忘背5個口罩來的對比強烈,更具有戲劇感。沒有天天戴口罩,沒有背5個口罩前往達拉斯,就沒有辦法說出那句:so sweet and fresh, and oddly luxurious.是這樣吧?既然喜歡那么戲劇性的人生,喜歡編造故事支持自己的觀點,那么,現在站在舞臺正中央,被探照燈四面照住,這不正是她做這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么?
網上針對楊同學排山倒海的口誅筆伐有一種內在邏輯,楊同學“忘本了”,“變壞了”,去了美國幾年“忘記自己是誰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說得好像美國的四年大學教育把楊同學改造成了一個怪物一樣。不,不,不,楊同學沒有變,她還是千千萬萬個我們中間的一員。如果她不是去了馬里蘭大學,也許再過一個多月,她應該站在云南某個大學的禮堂里,同樣以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身份再講一個故事。在那個故事里,她的家鄉(xiāng)在石家莊,每天出門都必須戴口罩。當她四年前第一次來到昆明長水機場,呼吸到第一口昆明的空氣時,楊同學同樣會做出夸張的深呼吸,用余光觀察著現場觀眾的表情,然后用昆明話說:買買,太板扎了!咋個會有弄么新鮮干凈呢空氣!簡直就是遭不住?。?br>
臺下照樣笑聲,掌聲一片。那時候,絕對不會有人不識趣地站起來反問說:楊同學,你不是昆一中畢業(yè)的嗎?你家不就在拓東路上?你什么時候變成石家莊人了?視頻流出,絕對不會有任何網上的風浪,也絕對不會有網民大合唱《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楊同學唯一的問題,是出國去馬里蘭大學,在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表了這番三好學生的演講,對美國人講故事。而且,是按照一個標準三好學生的方式做的演講。平常大家聽多了,不覺得怎么樣,等看到在別人家那么弄,就突然覺得惡心了起來。這就像是在上海迪斯尼里當街拉便便的小朋友讓人覺得非常親切和可愛,在香港迪士尼里當街拉便便的小朋友突然就讓人覺得相當突兀和不爽一樣。放心,皮還是一樣的皮,人還是一樣的人,心還是一樣的心。沒見到楊同學在馬里蘭大學的同學們正在強烈抗議么?他們對校方提出的問題同樣看不出在美國受了四年教育的跡象:為什么校方事先沒有審核演講稿?!
馬里蘭大學:??!你們的戲真的好多。
題圖攝影:Rudy and Peter Skitterians
圖片授權基于:CC0協(xi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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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定時刻
事實上,達拉斯機場呼吸到第一口美國的空氣也是不成立的。因為飛機在空中,會不斷通過發(fā)動機吸入新鮮空氣,和回收的艙內空氣混合,再注入機艙,這個過程大約每三分鐘循環(huán)一次。因此,只要進入美國領空,其實就已經在呼吸美國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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