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一部電影，《麥田》，講的是秦國初征伐時候的故事。長平之戰(zhàn)，秦國大勝趙國，一統(tǒng)六國的夢想在即，卻有兩個秦兵冒著被誅殺的危險，一起踏上了逃亡的路，其中有一位還是勇猛異常的銳士。他甘為逃兵，并非貪生怕死，卻是像他說的，家里的麥子熟了，要回去收割。為此，他在槍林彈雨里也從未放下心中那最初的夢想，回到故鄉(xiāng)，回到那沒有硝煙四起的寧謐麥田。銀幕上，大片的麥子在風中此起彼伏，像湍急的海浪，暗涌的時局，美麗，充滿故土的香。
故鄉(xiāng)是什么氣味？在北方大地，是農(nóng)歷五月，赤日下麥子新熟的味道。
芒種過后，麥子熟了。蔚藍的天空下，遼闊地伸展向天際的，全是金黃金黃的麥田，澄亮的陽光下，風兒吹過，麥浪滾滾，如海，如錦，如歌。人們嗅著空氣中彌漫的麥香，從田野收割來麥子，大車小車，肩扛人抬。麥子被陸續(xù)運送到麥場，在這里完成最后的工序：碾出成堆的褐色麥粒，然后晾曬、歸倉。麥場，為一年一度的夏收圓滿做結(jié)。
麥浪，在五月的暖風中由綠變黃，由田野吹來的麥子的清香，在一點點增加著空氣的濃度，仿佛一壇將要開封的陳年老酒，從地下透出掩不住的濃烈芬芳。這樣的氛圍，讓人感到有點兒亢奮，有點兒迷醉，又有點兒說不出的神秘——是收獲在即的心情，喜悅又明凈，感恩于土地慷慨無私的回報。田野醉了，一根根麥芒在炎炎烈日下閃著金色的光。布谷鳥一聲聲催促，千萬把鐮刀揮舞起來了，麥場靜靜地守望著。終于，大堆小堆的麥子化作無數(shù)山丘，聳立在艷麗的陽光里。
作為南來的異鄉(xiāng)人，我的家鄉(xiāng)只有一年三熟的水稻。最初的歲月，懷著巨大的好奇，走向傳說中、詩歌中的麥子，從麥苗青青，到麥浪金黃，在傾聽與企盼中等來豐滿的那一刻。是誰告訴我布谷鳥的叫聲，是在提醒農(nóng)人：“麥黃快割，麥黃快割?！笔钦l在麥地之中，隨手拽下一支麥穗來，雙手合在一起揉一揉，再長長地吹一口氣，頓時，一粒粒飽滿的麥籽就靜靜躺在手心，教我放入口中生嚼，一股生鮮的甜香直入心脾，原來，這才是最新鮮的麥子味道。我還學會了，在曬場上用一個竹耙子在麥粒上勾起一道道淺淺的溝壕來，以使每一粒麥子的每個角度都能得到光曬，甚至有時還會發(fā)揮一下藝術(shù)才能，在上面勾畫出各種各樣的線條圖案來?？晌抑?，我只是一名鄉(xiāng)村的過客，以觀光者對田園的欣賞與感嘆，輕輕掠過沉重的鄉(xiāng)土?，F(xiàn)實中的農(nóng)業(yè)遠不是這樣的。那是酷熱、汗水、辛苦的濃縮，是多少日子的繁重而密集的勞作。
走近鄉(xiāng)村，才知道夏忙時節(jié)，麥子與田野分離，麥穗與麥秸分離，麥粒與麥殼分離，農(nóng)人要揮汗如雨地操勞多少活計。飛揚的風塵，機器的轟鳴，起伏奔走的古銅色脊背，忙碌穿梭的人影，汗水，吆喝，豆花湯，茶缸子……這一切，就在端午前后的鄉(xiāng)村，在天地間小小的祭壇上展開。再往后，經(jīng)過晾曬的洶涌流動的金色麥粒，就要形成一條豐腴的大河，流向人間的千門萬戶了。收割過后新翻的土地，空曠下來的靜靜麥場，望著麥子遠去的影子，等待著下一年相聚的時刻。陪伴它們的，只剩下一個個高大的麥秸垛，不斷光顧麥秸垛的一群群麻雀，以及麥秸垛上空飄過的朵朵白云……
眼看著綠油油的麥田，由綠轉(zhuǎn)黃，轉(zhuǎn)眼間，又變成了一片金色麥浪。蔚藍的晴天，空氣中彌漫著熱氣，一望無際的麥田隨著滾滾熱風，掀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遍地金黃。迎風吹來的是甘甜的麥香。曾經(jīng)，全村的男女老幼圍繞著麥子忙碌，從種植到收割，還要經(jīng)過打場、曬場，忍受夏天的酷熱、烈日的蒸烤，打麥場上的灰塵，熬夜看麥場的辛苦，才能留下篩揀之后的天地精華，千顆萬粒養(yǎng)育生命的食糧?，F(xiàn)在，收割機解放了勞力，田地里不見了昔日忙碌的景象。看不到麥田里搶收那熱火朝天的緊張氣氛，聽不到田間地頭的歡聲笑語。年輕人不再經(jīng)歷土地的滋養(yǎng)，收割機小半天兒的工夫就能將十來畝地的麥子割完，而且吐出來的都是已經(jīng)脫干凈的麥粒，只需用農(nóng)用三輪車運回家曬曬就行了，誰還自己下地割呢？他們還會有老輩人對土地的熱情嗎？
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人生總有些遺憾。雖然我只是過客，但也見過、聽過、經(jīng)歷過許多鄉(xiāng)村的動人的故事。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美好回憶，似酒，醇香；如歌，悠長。那些從杯子里喝現(xiàn)成的水的人，聽不到泉水的歌聲。那些在城市餐廳中奢靡浪費的吃客，吮吸不到碗中面條的新麥香。坐纜車上山的人，再美麗的山對于他也只是一個概念，并不具備實質(zhì)意義。因為他沒有被荊棘刺傷過，從懸崖跌下過，搬動石頭流過汗水，采擷過樹蔭下的繁花，最后在山頂迎著狂風呼喊過。意義本不是事物中現(xiàn)成的東西，而是人的投入。如果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沒有意義。農(nóng)民從麥子中取走滋養(yǎng)他們身體的營養(yǎng)，他們向麥子奉獻的東西才豐富了他們的心靈。要獲得意義，也就不能靠對事物的占有，而要靠熱愛和創(chuàng)造。
我想起了海子，“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 / 月亮知道我／有時比泥土還要累／而羞澀的情人／眼前晃動著 / 麥秸”，他是麥地的心上人，吃麥子長大的他，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無聲地晃動。他把金黃麥田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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