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xué)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認為,波德萊爾《惡之花》中最著名的詩篇之一,是十四行詩《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翻譯界前輩錢春綺的譯文是這樣的: 大街在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嚷。 走過一位穿重孝、顯出嚴峻的哀愁、 瘦長苗條的婦女,用一只美麗的手 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裙裳; 輕捷而高貴,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從她那像孕育著風(fēng)暴的鉛色天空 一樣的眼中,我猶如癲狂者渾身顫動, 暢飲銷魂的歡樂和那迷人的優(yōu)美。 電光一閃……隨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獲重生的、消逝的麗人, 難道除了在來世,就不能再見到你? 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 因為,今后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 盡管你已經(jīng)知道我曾經(jīng)對你鐘情! 本雅明借題發(fā)揮,論證了“最后一瞥之戀”(love at last sight)。不同于“一見鐘情”(love at first sight),這“最后一瞥之戀”是發(fā)生在城市人群背景下的、能夠襲擾孤獨男子的情色震驚。銷魂的瞬間也正是分別的時刻,茫茫人海從此永不相逢。從某種意義上,愛情本身遭到大城市的貶黜,街道上全是冷漠的陌生人,無名無姓,不知所終,并不停留,即便驚鴻一瞥,假如不能及時抓住機會,愛情只能是失之交臂。稍微樂觀一點,“它與其說是一種被拒斥的滿足,不如說是一種被免除的滿足”,一瞥之戀,不涉世俗,美的印象停留在頂點,不也挺好?,F(xiàn)代戀的滋味,就在于人海中相遇,然后人海中失散。
波德萊爾的“交臂而過婦女”無端地總讓我想起另一首詩,浪漫詩人徐志摩的,寫于1926年5月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為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征性的結(jié)構(gòu),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余味無窮,意溢于言外——徐志摩的這首《偶然》小詩,我覺得是志摩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以如此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xiàn)代詩歌長廊中,應(yīng)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徐志摩這首《偶然》,很可能僅僅是一首情詩,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過,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看作是人生的感嘆曲。人生的路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復(fù)。時間帶走了一切。對于天空中的云影偶爾閃現(xiàn)在波心,實在是“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痹谌松Co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人生的相遇歡娛不過是片刻須臾,長長的寂滅和無常才是永恒的主題。
我感覺,徐志摩已經(jīng)以詩人的敏銳直覺,捕捉到了一種動蕩的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進程的諸多后果中最顯著的一個,就是社會生活的整體性不復(fù)存在,我們今天生活在一個客體支離破碎的時代,那些構(gòu)筑世界的磚塊業(yè)已土崩瓦解。我們不再相信有什么曾經(jīng)一度存在過的原始總體性,也不相信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有一種終極總體性在等待著我們。沒有任何恒久的、穩(wěn)定的東西存在,一切都是短暫的,只是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某樣?xùn)|西,往往在即將離我們而去或者永遠消失的時候,才會引起我們的關(guān)注,才會激起我們?nèi)ンw驗它、去感受它的沖動。現(xiàn)代戀的滋味,現(xiàn)代人的歡樂,與其說是一見鐘情,不如說是最后一瞥之戀。從波德萊爾到徐志摩,都敏感地意識到現(xiàn)代性的非永恒特征、變動不居性。從今天的角度看,波德萊爾所處的時代是“資本主義的起飛階段”,或者說是現(xiàn)代化的市場化和城市化轉(zhuǎn)型時期,徐志摩留學(xué)歐美、廣泛交游西方知識分子,尤其是受到劍橋文化的洗禮,終生崇尚個人自由的信念,今天的中國在某種意義上也正在經(jīng)歷這種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波德萊爾和徐志摩曾經(jīng)的描述對于我們也不無現(xiàn)實的意義。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