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幸甘泉,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眼齒耳鼻盡具,觀者莫識。帝乃使東方朔視之,還對曰:"此蟲名怪哉。昔時(shí)拘系無辜,眾庶愁怨,咸仰首嘆曰:'怪哉怪哉!'蓋感動上天,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獄處。"即按地圖,信如其言。上又曰:"何以去蟲?"朔曰:"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當(dāng)消。"于是使人取蟲置酒中,須臾糜散。
譯文
漢武帝有一次到甘泉宮去,在路上看到一種蟲子,是紅色的,頭、眼睛、牙齒、耳朵、鼻子都有,(但)隨從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于是)漢武帝就把東方朔叫來,叫他辨認(rèn)(這是什么),東方朔回答:"這蟲名叫'怪哉'。(因?yàn)?從前秦朝時(shí)關(guān)押無辜平民,百姓都愁怨不已,仰首嘆息道:'怪哉!怪哉!'百姓的嘆息感動了上天,上天憤怒了,就生出了這種蟲子,它名叫'怪哉'。此地必定是秦朝的監(jiān)獄所在的地方。"武帝就叫人查對地圖,果然(是這樣)。武帝又問;"那怎么除去這種蟲子呢?"東方朔回答:"凡是憂愁得酒就解,所以用酒灌這種蟲子,它就會消亡。"因此漢武帝叫人把怪哉蟲放在酒中,一會兒,蟲子果然消失了。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鑒戒錄》條下曾云:
"蜀何光遠(yuǎn)撰。東方朔辨怪哉蟲事(案:小說已佚,此條見《太平廣記》四百七十三),已為附會"。 這里提到的"小說",當(dāng)為南梁殷蕓編纂的《小說》,雖然早佚,但我們卻能看到輯本。除魯迅、余嘉錫外,周楞伽也有輯本。在周楞伽輯本中,"怪哉"故事本自《說郛》,原注為"出朔傳",可能是指《東方朔別傳》:
武帝幸甘泉宮,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目牙齒耳鼻悉盡具,觀者莫識。帝乃使朔視之,還對曰:"此'怪哉'也。昔秦時(shí)拘系無辜,眾庶愁怨,咸仰首嘆曰:'怪哉怪哉'!蓋感動上天,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獄處。"即按地圖,果秦故獄。又問:"何以去蟲?"朔曰:"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當(dāng)消。"于是使人取蟲置酒中,須臾,果糜散矣。(《殷蕓小說》卷二第60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
這個(gè)"怪哉"故事,是東方朔故事的極品之一,由此可見,其編纂者殷蕓著實(shí)了得。周楞伽輯注《殷蕓小說》前言引《南史》等,說他"性情灑脫,不拘細(xì)節(jié)",從這則小品看,殷蕓還有難得的想象力,超群的諷刺力,才能把它編寫得這么精彩?;蛟S,正緣于此,它在多次在別的書中出現(xiàn)吧。我搜集到的僅這五種版本:
漢武帝幸甘泉,馳道中有蟲,……帝乃使東方朔視之,還對曰:"此蟲名怪哉,昔時(shí)拘系無辜,……此地必秦之獄處。"即按地圖,信如其言。……取蟲置酒中,須臾糜散。(《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七十三,出《小說》)
東方朔別傳曰:武帝幸甘泉,長平阪道中有蟲覆地,如赤肝。朔曰:"必秦獄處也。夫愁者,得酒而解。"乃取蟲置酒中,立消麋。賜帛百匹。后屬車上盛酒,為此故也。(《太平御覽》卷八百一十八·布帛部五)
東方朔別傳曰:武帝幸甘泉,長平坂道中有蟲,赤如肝,頭目口齒悉具,先驅(qū)馳還以報(bào),上使視之,莫知也,時(shí)朔在屬車中,令往視焉,朔曰:此謂怪氣,是必秦獄處也,上使按地圖,果秦獄地,上問朔何以知之,朔曰:夫積憂者,得酒而解,乃取蟲置酒中,立消,賜朔帛百匹,后屬車上盛酒,為此也。(《藝文類聚》卷七十二·食物部,《太平御覽》卷八百四十五·飲食部三亦引,辭稍異)
《郡國志》曰:雍州咸陽縣北十五里長平坂,漢武帝幸甘泉,馳道有蟲覆地,赤如生肝。問東方朔,朔曰:"秦獄地冤氣也。臣聞酒能消愁。"以酒澆之,果銷矣。(《太平御覽》卷五十三·地部十八·阪)
《廣五行記》曰:漢武帝幸甘泉宮,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目鼻盡具。觀者莫識,帝使東方朔視之,對曰:"此秦時(shí)拘系無辜,眾庶愁死,咸仰首嘆曰怪哉,故明逯哉。此必秦之獄處。"朔又曰:"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沃之當(dāng)消。"於是取蟲致酒中,須臾糜散。(《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四·蟲豸部一)
其中,第一種本《小說》,字詞差異不大。第二、三種皆本《東方朔別傳》,彼此卻有些差異:前者說"有蟲覆地",后者不提"覆地"二字;前者說"夫愁者",后者說"夫積憂者"。
第四種所本的《郡國志》,大概是晉司馬彪《續(xù)漢書》中的《郡國志》。如此,是書對"怪哉"的記載要比《異苑》早多了。
第五種所本的《廣五行記》,不知何人所撰,文字比以上各種都要文一些?!?a target="_blank">太平廣記》卷第二百二十有一篇《異疾絳州僧》,亦引自是書,全文如下:
永徽中,絳州有一僧病噎,都不下食。如此數(shù)年,臨命終,告其弟子云:"吾氣絕之后,便可開吾胸喉,視有何物,欲知其根本。"言終而卒。弟子依其言開視,胸中得一物,形似魚而有兩頭,遍體悉是肉鱗。弟子致缽中,跳躍不止。戲以諸味致缽中,雖不見食,須臾,悉化成水。又以諸毒藥內(nèi)之,皆隨銷化。時(shí)夏中藍(lán)熟,寺眾于水次作靛,有一僧往,因以少靛致缽中,此蟲恇懼,繞缽馳走,須臾化成水。世傳以靛水療噎疾。
永徽乃唐高宗李治年號(永徽元年為650年),此書又被《廣記》征引,必為唐人作品。從這篇《異疾絳州僧》看,文筆同樣不暢。絳州僧胸中物惟靛可化的情節(jié),與酒消怪哉的情節(jié)類似,說不定該書專收藥水治病之事呢。
以最早的《郡國志》為本,看"怪哉"故事后來是怎么變化的:
《郡國志》曰:雍州咸陽縣北十五里長平坂,漢武帝幸甘泉,馳道有蟲覆地,赤如生肝。問東方朔,朔曰:"秦獄地冤氣也。臣聞酒能消愁。"以酒澆之,果銷矣。(《太平御覽》卷五十三·地部十八·阪)
從這里,居然看不到"怪哉"的名字,自然也沒有仰首嘆怪哉的描寫,諷刺藝術(shù)效果大打折扣,也不知原文是否真就沒有。
"長平坂",在《殷蕓小說》、《廣五行記》中都找不到;
"蟲覆地,赤如生肝"的細(xì)節(jié),則被《殷蕓小說》、《廣五行記》簡化或改寫:《殷蕓小說》僅說"有蟲,赤色",更加晚出的《廣五行記》說"有蟲,赤色頭",認(rèn)為"怪哉"只有頭部才是紅色的,"赤如生肝"這樣的話,自是不能提起--可見,到了唐朝,這條小蟲便褪色了。
"覆地"、"赤如生肝"的細(xì)節(jié),還有"長平坂",在《太平御覽》卷五十三所引《東方朔別傳》中卻一應(yīng)俱全。據(jù)此,《東方朔別傳》的大致創(chuàng)作時(shí)間至少可以猜出來了:必在南梁之后:因?yàn)槭菚械?quot;怪哉"故事屬"集成本"。
周楞伽輯注《殷蕓小說》卷二第58條注云:"查《隋書·經(jīng)籍志》有《東方朔傳》八卷";我查《舊唐書》"志第二十六"(電子版)亦有《東方朔傳》八卷,如果這就是《東方朔別傳》,大約是隋人所作。
然而,《東方朔別傳》雖將二書"集成",卻沒能做到"聚珍",將殷蕓原創(chuàng)的"咸仰首嘆"說舍棄了,實(shí)在不懂藝術(shù)。更差勁的是,《續(xù)漢書·郡國志》中的"酒能消愁",殷蕓改編擴(kuò)充的"憂者得酒而解",竟然被《東方朔別傳》變做"夫積憂者,得酒而解",簡直神韻全無?!独m(xù)漢書》為晉書,去三國未遠(yuǎn),"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句,猶然在耳,就算司馬彪無此意,殷蕓也將這個(gè)詩意點(diǎn)化出來了,改成"夫積憂者",啰嗦且乏味,其實(shí)不必。
總的來說,殷蕓的改編最棒,立意更高,文筆更好,趣味性也大大加強(qiáng)了。想一想,一條全身通紅,眼、耳、鼻、口皆全,還生著牙齒的蟲子多有趣,又多么令人同情!而且,這也是一條非常"合理"的蟲子:
全身通紅,顯然是血所凝成,影射皇帝的嗜殺(未必就是秦始皇);有眼有耳,可以觀,可以聽(看來聽來的都是暴行);有口有牙,然后可以嘆,可以言(除"怪哉"外無話可說,可知怨之深),可以飲。
《東方朔別傳》一書卻將"頭目牙齒耳鼻悉盡具"精簡為"頭目口齒悉具",雖多了個(gè)"口"字,也屬多余:口若不存,牙何以附?也許,原文不是如此寫法。
《郡國志》中"以酒澆之,果銷矣"的收束法,言簡,且有余味,也很浪漫。《殷蕓小說》中的"取蟲置酒中",實(shí)屬蛇足,弄得像泡藥酒似的,《東方朔別傳》卻要采用,笨。
《東方朔別傳》里,也有原創(chuàng),即末尾的"賜朔帛百匹,后屬車上盛酒,為此也",這個(gè)才有點(diǎn)意思。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七年級語文教科書 下》中的第一單元第一篇課文便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魯迅在三味書屋中就曾問過 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先生的回答卻是"不知道"并且以不高興的臉色來回答的,這嚇得魯迅在私塾中再也沒有問先生這類似的問題,同時(shí)也讓魯迅知道了"做學(xué)生的是不應(yīng)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yàn)樗?先生)淵博的宿儒,絕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
東方朔 (西漢辭賦家)
東方朔(生卒年不詳),本姓張,字曼倩,西漢平原郡厭次縣(今山東省德州市陵縣)人。[1] 西漢時(shí)期著名的文學(xué)家。漢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東方朔上書自薦,詔拜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職。他性格詼諧,言詞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談笑取樂,他曾言政治得失,陳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之計(jì),但當(dāng)時(shí)的皇帝始終把他當(dāng)俳優(yōu)看待,不以重用。
東方朔一生著述甚豐,有《答客難》、《非有先生論》的名篇。亦有后人假托其名作文。明人張溥匯為《東方太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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