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理勇
來源:新民晚報
日期:2006-11-26
1920年三角地小菜場,今日的吳淞路塘沽路曾是煤屑路 | 剛筑好的西藏路柏油馬路 |
砌街匠(《圖畫日報》) | 敲石子(《圖畫日報》) | 上海街頭的油豆腐粉絲攤,整齊的“彈街路”依稀可見 |
今年8月,有記者偶然在南市的青龍橋街發(fā)現(xiàn)一條保存基本完好的“彈硌路”,“彈硌路”曾是上海城市中最普遍和最常見的一種路面,于是對此作了報道。消息見報后,一部分認為“彈硌路”記錄了上海市政發(fā)展的一段歷史,是延續(xù)上海情結(jié)的文脈,希望把這條“彈硌路”保護起來;不過住在當?shù)氐木用駥Α皬楉崖贰鄙钔礃O惡之,這不平的路面確實使居民吃足了苦頭。
一位先哲說過:世界上本無路——路是靠人一步一步踩出來的。不過,城市道路并不可能靠人踩出來,而是靠筑路工人筑出來的。下面我們就講講上海道路發(fā)展的歷程和故事。
1 磚街石街 缸爿街
以前的上海有城墻,圍9華里,粗略計算,城里的面積僅1平方公里,在江南只能算是一個中等的縣城。上海屬江南水鄉(xiāng)城市,一疇平原,多的是河流,并沒有可開采石材的大山,所以,上海建筑用的石材、磚材主要依賴鄰近的江蘇、浙江的采石場、磚瓦廠,通過水運進入上海。筑路材料的成本很高,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上海城市道路的進步和發(fā)展。
清末上海環(huán)球社出版《圖畫日報·營業(yè)寫真》繪有“砌街匠”畫,其配畫詩中講:
砌街司務多絕技,磚街石街俱會砌。
更能巧做缸爿街,兼把陰溝通到河浜里。
詩中提到了上海主要的3種路面,即磚街、石街和缸爿街。磚街就是以青磚鋪的馬路,這種路面一般筑在人口稠密的居民區(qū),而如今大概只能在仿古的園林里才能見到這種磚街。石街則是以石材鋪的路面,由于運輸成本昂貴,上海鋪路用的石板大多先在產(chǎn)地加工成長60厘米,寬25厘米的板材,運抵上海后即可使用。石街一般筑在商業(yè)繁華區(qū)和主要的交通道路上,今天的紅莊弄一帶舊時叫作“石駁岸”,是上海城里主要的娛樂場所,每天有許多車馬、小船從這里進出,于是沿肇嘉浜(今復興東路)建有石埠頭和青石馬路,“石駁岸”也是以石街而得名。上海的城隍廟是商業(yè)繁華區(qū),在歷史照片上也能看到當時上海石街的基本樣子。
上海最多的還是泥路,人們用石夯把泥土夯實,就成了小路。泥路的缺點太多,遇上晴天,路面被曬干,泥灰就會隨風揚起;而遇上雨天,道路又泥濘不堪,行走十分艱難。上海有許多醬園糟坊,每年會產(chǎn)生許多破缸,老百姓家的盛器容器也大多是缸甏壇罐,每年也會產(chǎn)生許多缸爿,于是人們以丟棄的缸爿、破磚、碎石鋪路,這種路就被叫作“缸爿街”。松江城廂有一條叫“缸甏弄”的小路,據(jù)說它就是以缸爿、甏爿鋪路而得名的。
2 d?ígàlù應寫作“彈街路”
上海是水鄉(xiāng)城市,早期,人們遠行靠舟楫,短程靠轎子,所以對路面的要求不高。近代以后上海出現(xiàn)了租界,上海的城市面積迅速擴大,城市人口迅速增長,上海的市政建設(shè)也迅速發(fā)展。1860年后,為了鎮(zhèn)壓太平軍,李鴻章的淮軍沿長江而下進駐上海,淮軍使用的一種運輸輜重的獨輪車也隨淮軍一起進入上海,這種來自江北的小車被上海人叫作“江北車”,車的中間設(shè)計的“護輪架”有點像羊角或牛頭,所以也被叫作“羊角車”或“牛頭車”,當淮軍撤離后,這種小車就被留在上海并成為上海主要的客貨兩用車。后來,工部局又規(guī)定,這種車的最大載重為500磅,合450市斤?!敖避嚒钡能囕喪怯材据?,外箍鐵條,車輪細狹而載重量大,傳統(tǒng)的路面根本無法承受車輛的壓強,所以,獨輪車駛過就會把路面壓出一道道很深的車印,而獨輪車在這種太軟的路上行駛,其吃力程度也可想而知。
租界的建筑材料也主要來自鄰近的采石場,他們除了采購就地加工的石板外,也采購未加工的石塊。石塊運進上海后就由小工敲打加工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石塊,最小塊的碎石一般和泥當作路基,稍大塊而又齊整的石塊多當作鋪路石?!秷D畫日報》繪有“敲石子”一畫,配圖詩講:
馬路丁丁敲石子,苦工本是犯人做。
而今改作小工敲,免此刑者曹董事。
榔頭敲得臂彎酸,大塊紛紛變作拳。
嚇嚇有時飛石火,眼花繚亂一團團。
“大塊紛紛變作拳”即大塊的石頭像拳頭大小,用這種石塊鋪的路上海人叫作“d?ígàlù”,此僅是口語而未見諸文字,啥人也弄勿清這“d?ígàlù”該怎么寫,于是人們根據(jù)“d?ígàlù”的音義寫作“彈硌路”、“彈疙路”、“彈咯路”、“彈街路”等?!皬棥痹诠艥h字中有硬質(zhì)球狀物的意義,古代的火炮的炮彈就是一種大小如拳的鐵彈。近期,我應上海市政建設(shè)局之邀,幫助整理他們的舊檔案,在1949-1960年間,上海市政建設(shè)局為改善上海市政和市民出行方便,鋪筑了許多“d?ígàlù”,在他們的施工報告和記錄資料中一律使用“彈街”或“彈街路”,聯(lián)系到前面講的“磚街”、“石街”、“缸爿街”,我想,“d?ígàlù”的規(guī)范書寫應該為“彈街”或“彈街路”。
3 工部局動用犯人筑路
近代以后,上海城市的交通、運輸工具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傳統(tǒng)的路基和路面已不堪承受新的交通工具的壓力,于是促進了筑路技術(shù)的變化和進步。
上海的租界是“華洋雜處”之地,而僑民在中國享有“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即僑民在中國觸犯中國法律,必須移交他們的領(lǐng)事館并由領(lǐng)事審判。1868年上海道與英、美、法簽訂了《上海洋涇浜設(shè)官會審章程》,根據(jù)章程,上海道在租界里建立一個法庭,與領(lǐng)事(代表)聯(lián)合審判租界里華人與華人、華人與洋人的訴訟和刑事案件,審判后可處勞役、徒刑等判決。于是,租界當局為降低筑路成本,強迫被關(guān)押的中國人犯去筑馬路,在上海街上經(jīng)??梢钥吹酱髦備D的中國人在“紅頭阿三”的監(jiān)督下筑馬路的場景,1886年,時任上海洋務局(相當于今“外辦”)的官員、上海人曹驤就上書上海道,說:
上海租界地方會審公堂判押捕房之犯,捕房每令作苦工,或二三十人一群系以長鏈,由捕房令在馬路,或拖滾石,或敲碎石,視若犬羊,驅(qū)同牛馬,華人見而汗顏,洋人見而輕視。伏念苦工乃西國刑法,只宜行于西犯之身,乃捕房凡獲西犯,即解該管領(lǐng)事,從未見有罰令在路作苦工者,此可見各國領(lǐng)事均顧本國體面,昭然若揭……
上海道立即責令會審公堂,嚴格禁止動用犯人修路。
4 壓路機開進大上海
早期筑路的最基本手段不外乎兩種:一種即“夯路”,用一塊大石頭做成夯石,幾個工人為一組,將夯石提起后再落下,靠夯石的重力和沖擊力夯實路基,這也是最原始的筑路方式。另一種即以巨石制成一種長筒狀的石碾,由多人像拉車子一樣拉動石碾,靠石碾的自重壓緊路面,這也是近代以后上海筑路的常用方法。這兩種方法都費時費力,勞動力成本高而效益低。
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每年要筑或修的馬路很多,每年要用于筑路的費用十分龐大,筑路機械化是解決此一困惑的最好辦法。1889年,上海工部局向英國愛夫林波特公司定購了幾臺蒸汽壓路機,第二年蒸汽機就運抵上海并且投入使用。中國近代著名畫師、點石齋石印書局的創(chuàng)始人吳友如曾畫有“修街機器”一畫,配畫文中講:
去年(1890年)由外國運到火機器一具,專門修理街道。先試用于虹口及黃浦灘(即外灘),近日則大馬路(即今南京東路,畫中為今浙江中路南京東路口,右側(cè)的“五云日升樓”是上海著名茶樓,舊址相當于今“沈大成”點心店)一帶亦用此器。非但可省人工,抑且奏功迅速。其器之大小與救火機器(即當時的蒸汽消防車)相仿佛,但需立一人于其上(即駕駛員),搖動之,則進退疾徐,無不如意。
蒸汽壓路機進入上海市區(qū)已一百多年,幸虧有吳友如的妙筆,使我們還能看到上海最早的壓路機的樣子。
5 柏油馬路
近代以后,上海的馬路主要是以石塊作路面的“彈街路”,而實際上“彈街路”也被分為幾種檔次,最差的就是以大小不等的碎石鋪筑的路,這種碎石行內(nèi)稱之“毛片”,于是這種路也被叫作“毛片路”;一種是將石塊敲成大小相近的邊長約10厘米的石塊鋪的路,而最好的“彈街路”是以斬成上大下小方錐形石塊鋪的路,近日去“新天地”,發(fā)現(xiàn)“新天地北里”的街路就是這種高檔的“彈街路”。
“彈街路”曾是上海主要的路面,它有許多優(yōu)點,但又有許多缺點,不論用什么樣的石材鋪路,石塊與石塊之間有較大的拼縫,車輛在“彈街路”上行駛,震動和跳躍是難免的,上海人把車輛震動而坐車者屁股受罪講作“吃彈簧屁股”,如車輛急駛在“彈街路”上,這已不是“吃彈簧屁股”可比擬的了,而是“屁股豁成兩半爿”了。所以,上海道路的改觀更有待于新的筑路材料的發(fā)明和推廣。
上海人把瀝青叫作“柏油”,實際上瀝青也有石油瀝青、煤焦油瀝青之分。20世紀初,上海英商煤氣公司利用煉焦產(chǎn)生的殘渣再經(jīng)蒸餾脫水生產(chǎn)瀝青,由于產(chǎn)量少,成本高,這種柏油主要用于生產(chǎn)建筑防潮防滲用的“油氈”(上海人叫作“油毛氈”),只有少部分用于筑路工程。20世紀也是世界石油開采、煉油業(yè)的發(fā)展時期,美孚、德士生、亞細亞等火油公司在世界許多原油產(chǎn)地建有煉油廠,于是石油瀝青的產(chǎn)量與石油的產(chǎn)量一樣與日俱升,瀝青的產(chǎn)量高,價格低,成為世界各國筑馬路的首選材料。從1930年起,伊拉克的瀝青大量運抵上海,上海的一些主要道路逐漸被改建為“柏油馬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是否有“柏油馬路”成了反映和衡量城市進步的標準。
實際上,世界上水泥的發(fā)明和生產(chǎn)可追溯到19世紀末,但水泥的產(chǎn)量不高,成本居高不下,上海人把水泥用于道路建設(shè)是上世紀50年代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