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太平廣記》等書所收錄的道教神仙小說中，很多講述的都是平民神仙的故事。這些平民神仙身份寒微，常常以賣藥為業(yè)。這反映了道教醫(yī)道合一的傳統(tǒng)，和生活疾苦的普通百姓對健康和正義的向往。
解讀道教平民神仙
道教神仙系統(tǒng)既包括各道派的重要祖師，也有自由自在的“散仙”。唐宋之際三教調和的傾向、外丹術的極盛轉衰、內丹術的興起以及“神仙亦人”的觀念使原本誠摯的神仙信仰產(chǎn)生動搖，從而使得神仙觀念更加世俗化、人性化，產(chǎn)生了大量的平民神仙。這些和光同塵、與世推移的平民仙人不再畏禍避世、與俗隔絕，也少有遺世獨立、清高遠人，更不去趨炎附勢、位居權側。他們身上已經(jīng)很少有高高在上的仙氣，反而更像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一、平民神仙的形象
以《太平廣記》所收錄的道教神仙小說為例，這類神仙經(jīng)常是身處社會底層、貧寒拮據(jù)、卑微低賤的小角色。如揚州六合縣園叟，徐州城外“五里瓜園中，有一人姓陳，黑瘦貧寒，為人傭作，賃半間茅屋而住”的黑老（卷35）；仙君山茶園傭工，“自言無親族，賃為摘茶，甚勤愿了慧”的義兒（卷37）；衡山縣官園子菜農(nóng)，“狀貌山野”、“破衣草履”的王十八（卷39）；王員外家“攜穢具”打掃廁所“除溷”、“穢漢”的裴老（卷42）； 被雇傭一年的“走使者”仆人（卷42）；河中永樂縣道凈院中被“諸道士皆奴畜之，灑掃隸役，無所不為”的侯道華（卷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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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書影（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除了上述身分外，平民神仙也常見以賣藥為業(yè)?！短綇V記》中出現(xiàn)了下列諸多以賣藥為業(yè)的神仙：
家住光州樂安縣黃土山，“賣藥為業(yè)”的仆仆先生（卷22）；“有疾得藥者，無不愈”的益州老父（卷23）；“在長安市賣藥，人有識之者，但不可親炙，無由師匠”的劉白云（卷27）；裴氏三子所遇“過之求漿，衣服顏色稍異”，“以賣藥為業(yè)”的老父（卷34）；“莫知其姓名”，“常提一大葫蘆賣藥，人告疾求藥，得錢不得錢，皆與之無阻，藥皆稱有效”的賣藥翁（卷37）；“常于西京賣藥，累世見之”的王老（卷41）； “賣藥，聚眾極多。所賣藥，人言頗有靈效”的道士（卷46）；“曾于涇州賣藥，時靈臺蕃漢，疫癘俱甚，得藥者入口即愈，皆謂之神圣，得錢卻施于人”的殷天祥（卷52）；“常負一大壺賣藥。人有求買之不得者，病必死”的王守一（卷82）；“修道于黔南無人之境，累世常在。每三二十年一出成都賣藥，言人災禍無不神驗”的黃萬祐（卷86）。
二、下層平民將病有所醫(yī)，長生久視的渴望托付給了與自己同呼吸共貧賤的平民神仙
賣藥仙人的大量出現(xiàn)，與唐時神仙道教中外丹術的興盛狀況有密切關系。煉丹首先要具備相當?shù)馁Y財，能夠實現(xiàn)的主要還是社會上層人士。但是外丹術宣揚的丹藥所帶給人們的長生久視卻是不分社會階層、不分貧富貴賤的人們所共有的渴望。下層平民很少有合煉丹藥的機會與財力，于是這種渴望托付給了與普通百姓同呼吸共貧賤的平民神仙，仙人們隨時會出現(xiàn)，救人于水火的靈丹妙藥也會在關鍵時刻出現(xiàn)，而且賣藥救人的神仙又往往不取分文、樂善好施，這實際上是平民們潛意識中希冀與上層官貴擁有共同生活享受的外放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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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孫思邈（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另外由于道教追求長生久視，故對醫(yī)學特別重視。許多道教學者往往兼工藥物學和醫(yī)學。葛洪就明確地指出，為道者必須“兼修醫(yī)術”，他曾撰有《全匱藥方》、《肘后備急方》等醫(yī)學專著，內容包括各科醫(yī)學，其中有關于肺結核病、烈性傳染性天花、狂犬病等的記載，是世界上最早的相關醫(yī)學文獻。南北朝時期的道教思想家陶弘景也是一個醫(yī)藥學家，撰有《本草集成》、《藥總訣》、《肘后百一方》、《效驗方》等實用醫(yī)藥學的專著。
丹藥在醫(yī)療上也被更廣泛地應用。許多煉丹術著作在記載丹藥的制備和效用時常常講到醫(yī)療上的效果；而一些醫(yī)學方面的著作則把某些丹藥當作醫(yī)治疾病的藥物來記載。如著名道士、醫(yī)學家孫思邈的《千金方》、《太清丹經(jīng)要訣》；獨孤滔的《金石簿五九數(shù)訣》、《丹方鑒源》；沈知言的《通玄秘術》等，都是既可看作煉丹家的指導經(jīng)典，又可看作金石藥物的書籍。這也使得神仙與醫(yī)藥產(chǎn)生了密切聯(lián)帶關系。而唐五代時期術數(shù)、神仙、醫(yī)藥尚未完全區(qū)分、醫(yī)道合流的情形又給醫(yī)藥抹上了神秘色彩。神仙無所不能、法力非凡，而且能長生不老、治病救人，民間認為“仙者往來，必在藥肆”（《太平廣記》卷31）所以神仙常以賣藥身份現(xiàn)形于世。
道教代表人物葛洪主張神仙應“內寶養(yǎng)生之道，外則和光于世?！保ā侗阕觾绕め寽罚芭c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史記·太史公自序》）因此平民神仙游走于江湖， 易形混跡，其貌不揚，耕農(nóng)樵采，與常無異 ，常常以不被他人注意的樣貌混于平民百姓中，甚至根本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三、平民神仙不僅蔑視權貴、止暴安良，同樣會令趨炎附勢、看衣取人的人物自食惡果。
當形同小民的神仙受到小民常有的遭遇——被惡霸貪官欺凌侮辱時，神仙的特立獨行的個性和超乎自然的能量就凸顯出來，他們會因此引起震怒，動用法術，懲處惡人。
仍以《太平廣記》收錄神仙小說為例，卷22《仆仆先生》中，刺史李休光對神仙仆仆先生非常傲慢，且污蔑其為妖，觸怒神仙，結果“斯須雷電大至，碎庭槐十余株，府舍皆震壞。觀者無不奔潰，休光懼而走，失頭巾??引妻子跣出府，因徙宅焉”。卷36《拓拔大郎》中“家本權貴”的扶風令“恃勢輕物，賓客寒素者無因趨謁”，對“策杖攜帽，神色高古”的不速之客拓拔大郎不恭，結果“忽中惡，氣將絕而心微暖”，原來是神魂“被錄去”，被拓拔大郎以“折桑條鞭之”數(shù)百。卷49《溫璋》中，“老而且傴，弊衣曳杖”、混跡世間的黃冠老人被侮辱、欺凌，在現(xiàn)出“戴遠游冠，衣九霞之衣，色貌甚峻”的真身后厲斥溫璋：“君忍殺立名，專利不厭。禍將行及，猶逞兇威”，最終使溫“飲鴆而死”。
在封建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上述遭遇的一介草民只能忍氣吞聲，報復權貴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但借仙人之口嚴厲斥責以貌取人的惡官，以仙人之力狠狠教訓一下以勢壓人的酷吏，則在百姓心里出了一口怨氣。平民神仙不僅蔑視權貴、止暴安良，同樣會令趨炎附勢、看衣取人的人物自食惡果。 這時候的神仙已經(jīng)全然不是清虛無為、與世無爭了，而是充滿了正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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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過海圖（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從道教思想起源的根底來說，從形成之初，道教中就糅合有墨家代表小生產(chǎn)者的利益，要求平等、崇尚俠義、互助互愛的因素。章太炎先生早就指出，道教思想是“本諸墨氏，源遠流長”。（《章氏叢書檢論》卷3）道教的神仙理論體系，更是在“包儒墨之善” （《抱樸子內篇·釋滯》）的基礎上建立起來，因此道教神仙自身就包含有相當?shù)膫b義質素，當時逢社會動蕩，奸佞當?shù)罆r，社會心理中對于缺失的“俠義”的呼喚就會從平民神仙身上凸現(xiàn)出來。他們往往兼有仙風俠骨，行事神異，叱咤立決，快意恩仇，全然不顧朝廷王法。正如楊義先生所說的：“當社會體制的正常運行無法鋤奸平暴、消弭危機之時，武俠就作為一個虛構的變數(shù)或異數(shù)，代行社會的正義功能，使沒有著落的悵惘心靈為之一振?！保盍x《中國古典小說史論》p224）
此外，在神仙小說中還往往有這樣的模式：最初仙人因混跡世間的低賤身份受到他人的鄙棄、蔑視，但后來亮出身份后，其顯出的清遠高古之風和所居的富貴豪華之地讓曾經(jīng)衣冠取人的勢利小人瞠目結舌，后悔不已。當有眼不識泰山的人大大驚訝于神仙先前的灰頭土臉和后來的富貴榮華，而且往往追悔莫及，求之不得時，這暗合了平民百姓常有的希冀一鳴驚人、衣錦還鄉(xiāng)，給當年蔑視貧賤的勢利小人一記教訓的心理?？梢哉f這類神仙在寄予了豪俠義氣的同時，也充滿了平民情懷。
平民仙人數(shù)量在神仙世界比重的增多，是神仙觀念世俗化的典型標志，反映了社會心理中的下層人群的心理狀態(tài)，寄托了平民百姓的理想。神仙也和常人一樣要忙忙碌碌為生活奔波，要忍氣吞聲受他人指使，百姓很容易在這些神仙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而且在現(xiàn)實生活中，耕農(nóng)樵采這類社會人群不僅普通，甚至是卑微的。尤其在封建社會，他們脫穎而出或創(chuàng)造奇跡的機會微乎其微。于是市井百姓們就把這種虛無又不甘心失去的期望，寄托于幻想。平民神仙意味著“神仙面前，人人平等”，沐浴皇恩，出將入相的是神仙；混跡民間，種菜作傭的也是神仙。應該說大量平民神仙的出現(xiàn)，是神仙文化由雅入俗的標志，從唐代開始，神仙世界變得越來越豐富和多元化。直到明代，帶有十足市井文化特色，代表社會各色人物的“八仙”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