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挨打之后,寶黛愛情不但沒有止步,反而走的更遠更深邃了。當天晚上,寶玉睡醒后十分掛念黛玉,滿心里要打發(fā)人去看黛玉,只是因襲人在跟前不方便,于是就假裝要借寶釵的書看,把襲人支了出去。這才吩咐晴雯:“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說“白眉赤眼”的,去做什么呢?到底說句什么話,或是送或取件什么東西,也好搭訕。寶玉便伸手拿了兩方半新不舊的手帕,叫晴雯送去。
晴雯來到瀟湘館,小丫頭春纖說黛玉睡下了。晴雯走進來一看,滿屋魆黑,燈也未點,黛玉已睡在床上。聽說寶玉送帕子給她,而且是“家常舊的”,開始不解,待“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書中接著寫道:
這里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lǐng)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lǐng)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炙起。
寶玉挨打的原因之一,就是“表贈私物”?,F(xiàn)在棒傷未愈,言猶在耳,又明知故犯地向林黛玉“表贈私物”。林黛玉意識到這一行為屬于“私相傳遞”的范圍,知道在禮法之家是不允許的,所以不免感到畏懼。但兩個人授者授之,受者受之,并不把束縛他們愛情自由的禮法放在眼里。對寶玉而言,兩方舊帕子是再好不過的愛情象征物;對黛玉而言,寶玉的深情摯愛都寫在這兩方舊帕子上。
一旦會此心意,黛玉不覺神魂馳蕩,全身心都沸騰起來。余意綿纏中,黛玉在帕子上寫下了三首感傷至極的詩句。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球滾玉只偷潸,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愛情需要表白,寶玉以“你放心”的三語掾驚心動魄地實行過了。愛情需要“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默爾無語,我們多次領(lǐng)略過了。愛情有時也需要“借物傳情”,是為此次的寶玉贈黛玉兩方半新不舊的手帕。然而“借物傳情”,需要收受的一方能夠“解悟”?!敖狻背銎湟?,“悟”得其情,是為愛的“情解”。明朝的寫情圣手湯顯祖,有一首詩寫道:“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痹姷牡谌渖婕暗搅恕扒榻狻薄R虼索煊耦}帕詩第一首的“尺幅鮫鮹勞解贈”句,尤堪玩味。意思是說,寶玉的尺幅鮫鮹之贈,是待“解”的。而一旦“解悟”,黛玉便“五內(nèi)沸然炙起”,實即一個戀愛女子的愛情之火因點燃而燃燒起來了。
三首詩寫的是一個“淚”字。黛玉感到了在尋找真愛的路上自己的無奈與無助。她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只有詩和眼淚是屬于自己的。甚至她覺得《西廂記》里的崔鶯鶯也比自己的命運要好一些。一次黛玉慨嘆:“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彼庾R到她與寶玉的愛情有不能終篇的危險??蓱z的黛玉,她一定不會知道,她寫這三首詩的第二天,賈母就宣布了對釵黛的選擇看法。
當然,即使黛玉知道了賈母的某種傾向性宣示,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初衷。“兒女真情”是無法阻擋,也不可動搖的。阻礙越大,愛的追尋力越強。元春送禮物的偏袒,她不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嗎?她和寶玉的愛情發(fā)展深化,恰恰在那之后。舊帕題詩的大膽舉動,讓她早已忘卻了“嫌疑避諱等事”。不過當她寫完三首詩之后,還要再往下寫的時候,“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睘榱藧矍轺煊穹瞰I的不僅僅是眼淚,還有她燃燒待盡的寶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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