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極品“暖男”會對自己身邊的女孩子大動肝火地拳打腳踢。而且,遭到寶玉如此“虐待”的還是他身邊的一等大丫鬟且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襲人?
這樣的寶玉實在有些反常,但《紅樓夢》里對此卻寫得真真切切,如現(xiàn)讀者眼底。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三十回,寫到賈寶玉被雨淋成了落湯雞般回到怡紅院,不想久久叩門卻無人開門: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fā)拿著我取笑兒了!”口里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
很有意思的一段描寫,每每讀到此處,都讓人不由得要掩卷沉思一番。
寶玉為什么要一改其憐香惜玉的做派,對自己手底下的丫鬟大耍其貴族少爺脾氣呢?那個口口聲聲“女孩子都是水做的,見到女孩子就清爽”的寶玉到哪里去了?那個最懂得疼惜女孩子的寶玉到哪里去了?不就是自己渾身濕透在門外多站了一會兒嗎?至于發(fā)這么大的火嗎?這還是那個自己的手先燙壞了,倒先關(guān)心玉釧的手燙壞了沒有的寶玉嗎?這還是那個自己明明也被雨淋濕卻大聲提醒齡官“下雨快走”的寶玉嗎?
對自己手下奴婢動粗的應(yīng)該是呆霸王薛蟠,怎么會是寶玉呢?是什么讓寶玉轉(zhuǎn)瞬之間有如薛蟠附體呢?
從表面上看,是寶玉被雨淋成了落湯雞,回到怡紅院叫門卻遲遲不開,于是大為光火,踢了襲人一腳。但僅僅因為這點事就對自己手底下的女孩子動粗,好像理由不夠充分,至少以寶玉對女孩子素來極有涵養(yǎng)的個性來看,這樣的事發(fā)生得有些蹊蹺。
真正導(dǎo)致寶玉有如薛蟠附體般兇神惡煞的,其實應(yīng)該是另一件事?!都t樓夢》第二十六回講到跟這事有些類似的一件事:林黛玉夤夜來到怡紅院探望寶玉,晴雯明明聽到有人叫門,卻硬是不開,還口口聲聲說是“二爺吩咐”的,使得黛玉錯怪了寶玉,哭著離開了怡紅院。
被黛玉無端冷落的寶玉竟全然不知自己什么時候又惹林妹妹生氣了,郁悶不已。直到看到黛玉在那里悲悲切切地葬花,上前去兩下里一對證,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丫鬟沒有給黛玉開門惹下的禍。解除誤會之后,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睂氂竦溃骸跋氡厥沁@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摈煊裨趯氂裥闹校鞘呛蔚鹊匚?,得罪了黛玉的丫鬟,寶玉雖然不知道是誰,但肯定是自己房里的,所以從此要“教訓教訓”一下這幫丫鬟的心已經(jīng)起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由頭,今天,自己一身濕透,竟久久叫門不開,于是立即想到了黛玉那次吃“閉門羹”的遭遇,以及自己因黛玉的這次誤會所受的感情煎熬,頓時一股無名火起,讓寶玉瞬間失去了本該有的涵養(yǎng),以至于對自己平日里百般憐惜的女孩子大動肝火,甚至動起粗來。
這樣看來,對黛玉的深深眷戀,足可以讓寶玉在一瞬間迷失本心,迷失自我,換一句話說,無論襲人還是晴雯,和黛玉一比,在寶玉的內(nèi)心都只能退避三舍。
但問題又來了,為什么挨踹的偏偏是襲人而不是晴雯,按說晴雯才是不給黛玉開門的“元兇”,為什么因果報應(yīng)沒有發(fā)生在晴雯身上,而發(fā)生在無辜的襲人身上,曹雪芹不是最喜歡寫輪回宿命報應(yīng)的嗎?
這里面其實牽涉到了一個作者喜好的問題,襲人和晴雯,雖然都是曹公《紅樓夢》的主角,但總的來說,就人品而言,曹公對霽月風清、坦坦蕩蕩的晴雯更偏愛一些,而對于襲人,雖然對她的恪盡職守、與人為善的溫柔氣質(zhì)也偶有褒揚,但其實骨子里很鄙夷襲人身上呈現(xiàn)出的陰暗、世俗、虛偽的一面,曹公對襲人與寶玉偷期私通在前,扼殺寶玉與黛玉交往于后的小人做派一直耿耿于懷,所以,構(gòu)思、安排寶玉這怒發(fā)沖冠地“飛踹”賞給襲人,也算是滿足了曹公對襲人一點點小“報復(fù)”之心。也許書中的寶玉飛踹襲人純屬無意,但曹公這樣安排,卻顯然是有意而為的,也就是說,在曹公的世界觀里,襲人的種種所作所為,就該得到這樣的現(xiàn)世報應(yīng)才能一解人們對其壓抑已久的心中憤慨和積怨。這一點和曹雪芹安排探春給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一記響亮的耳光簡直有異曲同工之效,別人我不敢說,反正我讀到襲人“挨踹”和讀到王善保家的“挨打”,心中有同樣的一種莫名的“得償所愿”的快感。“該,該!”,每每讀到這兩處,我總?cè)滩蛔o比暢快地暗暗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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