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黃一樣的夕陽掉進(jìn)云山里。三鳳打了豬草回來,豬仿佛老遠(yuǎn)就聞到香味了,仰頭叫喚著。三鳳拤了一些青草扔進(jìn)去,豬哼哼唧唧拱吃起來。這家伙丑陋的貪吃相讓三鳳覺著好笑,她說,吃吧,我們家就數(shù)你最寶貝了。
把青草擱進(jìn)窩棚,就聽到老木喊“吃飯嘞!”他這聲跟唱山歌似的,“嘞”字拖得尤其長,象根長尾巴甩出去,掃得灶旁的女人直鎖眉頭。
鳳,給爸上酒。老木對三鳳招手。
三鳳從碗櫥里拿出塑料酒壺和泛了黃的白瓷小杯,提起小壺往杯中酙酒。三鳳極樂意為父親酙酒,她完全不理會母親給她的白眼,熟練地把小白瓷杯注得冒出頂兒而不溢出。
老木不去端杯,只伸長脖子揪起嘴吸掉那頂,露出杯壁來,一皺眉,一齜牙跟吞苦藥一樣。三鳳這時候就抿嘴兒笑說,爸,咽得那苦樣,還喝它干嘛?
老木嘿嘿笑道,就要這樣才能品出個滋味兒。
就知道喝。過兩天去滁州吃酒兒,夠你喝一壺的。三鳳媽把飯碗搡到桌上,如果是稀飯,得潑濺到老木臉上。
我早說了,人家上人家的,我們上我們的,你嫌丑你蹲家,我去。老木瞧著三鳳媽氣哼哼的樣子,酒興下去了一半,他端起杯子一口掀,是滿嘴清苦的滋味。
爸,你慢點喝!急酒傷身,這又是孬酒。三鳳將土豆絲移到他面前,別老是吃萵苣葉子,苦上加苦。
苦他活該。母親夾了菜坐到門檻邊的小板凳上,刻意地跟老木劃清界線。她數(shù)落道,聽說他們都上一百六,有的還加個綢緞被面子。你一百塊加個被面子,還是孬被面,能拿出手?
三鳳再酙酒,老木用手心蓋了杯口說,不喝了。
三鳳媽搶道,窮得望亮,不喝正好省錢。
三鳳心疼。老木天天悶頭苦,事事操心,他最享樂的事就是吃飯前能咪幾口酒兒。不像母親,煩了,只要往麻將桌邊一坐,就快活得跟神仙一樣。
母親牌技是出了名的臭,她不敢和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娜送妫缓屠咸叴蜃钚〉呐?,幾毛錢輸贏。就這樣,也還是輸?shù)臅r候多。輸急了,母親自己先急起來,回到家沖鍋摜瓢地撒氣。老木怕她急傷了,讓她歇一段時間不打,轉(zhuǎn)轉(zhuǎn)手氣,霉氣過了興許就贏錢了。母親并不領(lǐng)情,怪怨老木嫌她輸錢。她實在沒錢打牌了也忍得,她并不真是一個豬敗的女人,只是那些日子,鍋碗瓢勺得受一段時間罪。
三鳳拿開老木的手,酙滿酒杯。這酒杯很小,一杯兩小口的量。三鳳話對著老木說,眼睛卻瞟向母親,干嘛不喝?每天兩杯不多不少,對身體好。不就這點歡喜嘛,總比打麻將強,輸錢又傷身。
我打麻將可沒用家里錢!三鳳媽剜了女兒一眼。
那你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三鳳頂真道。
我就是他家保姆,一年還得付我點工錢吧?三鳳媽又委屈又憤怒地指了指老木。
三鳳看不慣母親,母親也看不慣三鳳,娘倆從來是針尖對麥芒,要么不搭腔,搭了就擦出火藥味。日子長久了,三鳳也摸出規(guī)律了,這個時候就該躲進(jìn)房里去,說著說著,母親肚子的怨氣會象散落的算盤珠子,蹦得到處都是。
三鳳就進(jìn)了里屋。母親卻提高聲音追著過去,你也是個缺心眼的,電工家條件那么好你不肯,不知道哪根筋錯了,非得找老四,他家四個兄弟,他老小,老大老二結(jié)婚已經(jīng)把錢用光,老三結(jié)婚,借的債還沒還完,輪到老四,屁都沒得一個……
你想女兒嫁人還是嫁錢?三嬸對對你說過,‘不肯不能打啊!’我看你就差打我了。三鳳忍不住回嘴。
我是想打你,一想打傷了沒人干活啊。瞧吧,你自己跳窮坑里,以后可別怨怪我!
三鳳躁得捂耳朵,她探出半個身子喊道,行了啊,再說,我連彩禮都不要,光人進(jìn)他家去。
這句倒靈,三鳳媽立刻就剎住了。半晌,她抹起眼淚來。
老木嘆聲說,鳳知道你苦。你大馬哈性子吧,你床板下紅手絹里藏著的打麻將錢,多出來的不是你記錯了,是鳳兒塞的。
三鳳媽眨巴眨巴眼,我不稀罕她。但她扭頭撇嘴偷偷笑起來。
晚飯后不久,大伯家長孫來請老木,我爺爺、三爺爺、姑奶奶她們都在等你呢。
三鳳媽警覺地說,我跟你一起去。
大伯家院里坐著的都是滴滴親的親戚。老大和老木一個媽,老三和四姑姑,老姑姑一個媽,大家都同一個父親,不過父親早死了。
大伯見人到齊就說,滁州表姐家許久沒來往,既然大老遠(yuǎn)來農(nóng)村請酒,又是兒子結(jié)婚大喜。今天每家把具體的份子定下來,一起湊個大份兒,給我們老林家長長臉。
各家笑著開始報份子,果然都是一百六,有的還加個被面子。
他二叔,你家上多少?大伯問。
一百加個被面子。老木回。
院子立時無聲。三鳳媽坐不住了,她說,就這一百塊,還是借了一部分,又賣了兩袋稻子湊的……
那就再賣兩袋稻子唄!有人插口道。
再賣就不夠到秋了,總不能為了吃酒把口糧短了吧。三鳳媽低聲道。
再借點唄,年底你家那只大肥豬可以賣好些錢,得上用。大伯媽說。
那豬賣錢,幾個上學(xué)的排著隊要用呢!
大伯這時瞅向一娘生的老木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他看出大伙情緒大,誰也不愿意因老木的數(shù)額而讓各家份兒跌低,就了老木的人情,失了自己面子。
大伯把問題推給了眾人。他說,既然這樣,你們看呢?
那就別和我們一起上!老木尋聲望去,是三弟媳。
大伯緊繃的神情一下放松了,轉(zhuǎn)過來對老木說,大家都不同意你入股,那就你自己家單個去上吧。
三鳳媽臉漲紅了,只恨此時沒有地洞鉆。她瞅了眼丈夫,哀怨怨地走出院子,招呼也懶得打。
她出了院子,瞧見正在聽墻根的三鳳,便扯她袖子回家。
三鳳沒聽她的。她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院子,也不看旁人,只對著老木說,人家嫌棄咱窮,咱自己去就自己去。有多大勁使多大力,這不丟人。
老木任由三鳳拉了他走,丟下一院子吹胡子瞪眼的人。
這三債(犟的意思)子,我好心想替她介紹個有錢婆家好歹能幫襯幫襯家里,她卻不肯。這家人,真是翻不了身了!
三鳳聽出是三嬸的聲音,她也不回頭,她覺得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現(xiàn)在沒必要去爭論。
母親抹著眼淚沒走遠(yuǎn),在路上等他們。見了掛心的兩人出來,又怨又恨地沖老木說,你真的是他們親的,不是帶來的?連他大伯也不為你說句話。人窮了,親兄弟也看不起了。明兒再賣些口糧,掙個大份,看他們還說。
她說完轉(zhuǎn)臉急走,再不肯理人。
老木嘆道,雖說人窮不能志短,可逞能也不是志氣,我不掙那個面子。
爸,媽就二傻樣,經(jīng)不住人說。你可別讓她真把口糧給賣了。
不許這么說你媽,她沒傻到那地步,她就是氣我沒把家搞好,又不忍心直說我。
她說您的還少???三鳳嘀咕一句。
老木說,人太苦了,嘀咕出來心里會好受些。
滁州的酒兒終是順利結(jié)束。三鳳媽笑咪咪地把手提袋里的東西放桌上攤開,真是兩瓶好酒呢!她爸,這得值多少錢?
比你上的份兒都貴。老木回。
滁州還真是記恩的人,還記著他年輕時候得過你的濟(jì),還說咱家里幾個孩子上學(xué),是兒女關(guān),不但不收份子錢,還送了兩瓶好酒。瞧瞧人家多通情達(dá)理。瞧把他們眼紅的!三鳳媽眼角掛著得意。他們,自然是指老木的兄弟姐妹們。
我也是想不到,那年他家缺糧來這邊討借,我只是多給了他兩缸子米,他現(xiàn)在還記得!老木感嘆道。
我聽說大伯姑姑他們當(dāng)時都沒借給他?
那年大家口糧都不夠,都缺。但他那么遠(yuǎn)來一趟,好不容易張一次口,實在不忍心。多喝點稀的就把借他的給省下來了,過了難關(guān)也都不至于餓死。
瞧,我們忠厚心好的老木多受人待見!三鳳說完這句又飄出一句,是誰要把口糧再賣掉掙份子去的?還當(dāng)人人都沒良心呢!
三鳳媽揚起手做了個要打的架勢,但并不惱怒。她今高興,一偏頭,笑著收了手繼續(xù)看桌上的酒。
老木指指外面說,你們娘倆個小聲點,不知道三叔家就在隔壁呀?
三鳳娘翻了個白眼,想起水缸沒水了,就把水缸刮洗干凈,讓老木去擔(dān)干凈的水來,說要做湯面。
三鳳高興了。要說湯面,母親做的絕對沒老木好,她做的面軟和,容易糊,卻正對了三鳳的口味。母親難得肯做。
吃的水,要到屋后大概兩百米遠(yuǎn)的人家水井里去擔(dān)。老木挑起大水桶,又提了拴有麻繩的小塑料桶出了門。三鳳追過去,把小塑料桶提到自己手里說,我去給你打水。
最后一趟,三鳳讓小桶也不落空地提了滿桶水與老木一起回去。
三嬸在門前收曬干了的衣服,見老木過來連忙叫住問,我們兩家一起合伙打個水井吧!
老木悠悠地停了步問,多少錢?
二百八。我們一家出一百四。
老木說,我跟三鳳媽商量一下。
這你都做不了主?三嬸把眼睛眨成個有弧度的慢動作。
三鳳擋在前面說,一家人,總要問個意見,有什么做主不做主的。
三嬸甩了甩手上的衣服,我就知道問了也白問。她一扭身進(jìn)屋了。
三鳳把水倒進(jìn)水缸,把小桶扔得轉(zhuǎn)圈。三鳳媽連忙扶正了桶罵道,要打啦,摔壞不要錢買的呀。
狗眼看人低!三鳳的話讓她媽生了疑惑,就追問說誰呢?
老木就說打井的事。
家門口有井當(dāng)然好嘍??梢话偎?,哪里能拿出來,讀書娃幾個,錢都不夠用,怎么舍得花錢打井。三鳳媽做面湯的熱情驟然降低了。
我回了他們就是。后面有井水,費點力氣,挑不死人。等條件好了再打。老木擺手。
一天上午。掏井的人在三嬸家門前挖土搬磚,活干得很順溜。沒多少天,三叔家再不用去兩百米之外的那戶人家擔(dān)水了。
家里水缸沒水,老木依舊那么幾趟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老木擔(dān)水的時候,三嬸總在門口補衣服或是剝豆角什么的,她會得意地笑著看幾眼路過的老木。
三鳳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再過兩年姊妹們書讀出來,我就不信活不過你們!
老木跟沒事人一樣,他擔(dān)他的水,過他的日子。唯有三鳳媽,不大愿意出門,必須出門時,先要伸出半張臉探看一番,確定沒人才快速跨出門檻。
老木說,我們又不是賊,干嘛要這樣。
三鳳媽回,我一看到她家那口井,就跟做賊一樣心虛。
這天,三鳳媽要去地里翻紅薯藤,她探頭探腦時,發(fā)現(xiàn)鳳她三嬸也出門,她正想縮回去等會再走,冷不丁地被三鳳一把扯了出去。三鳳特意大了聲說,媽,水壺帶了沒?
三鳳媽想掙脫也來不及了,三嬸回過頭來瞧了她們一眼,繼續(xù)走她的路。
三鳳低聲說,看看少塊肉沒?不知道你怕什么!
滾犢子!三鳳媽撇撇嘴。
你等著,等以后苦好了,我要用錢砸死你。三鳳齜牙咧嘴道。
死丫頭,沒大沒小,就會說瘋話。三鳳媽被氣笑起來,她挺直腰,想想覺得確實沒什么了不起,不就一口井嗎?
那晚,老木又去擔(dān)水。三叔攔住他說,二哥就在我這井里打吧,反正井水自己生的,又用不完。
我沒出錢,用了不合適。老木說。
你別跟女人家一般見識,她三嬸就刀子嘴。三叔說得誠懇。
老木想也是,不打,井水也還是白白生在那。他點了頭說,行,你跟弟妹說,等我緩過勁來,就把打井的錢補給你們。三叔笑著點頭去外村剃頭去了。
老木就去三叔家井里打水。兩大桶水還沒裝滿,三嬸出來了,她陰陽怪氣地說,讓出錢的時候一毛沒得,這會子曉得來打水了。
老木聽了堵得半晌不能做聲。三鳳沖上去提起大桶水往井里倒了個精光。她擔(dān)起空桶往后面人家去。她不忘回頭丟一句,我們家的錢都給我兄弟和妹子讀書了,他們不掙錢,還花錢,如今是窮苦,上你家弄點水還你笑話。還是你家大林二林聽話,初中沒讀完就出去掙錢了,沒文化有什么打緊,有錢就好,能讓你這做媽的這么神氣的對待親戚!真了不起!
你個死丫頭……
三嬸后面說的啥,三鳳已經(jīng)聽不見了,也不想聽。老木攆上三鳳說,對長輩不能那么說話。
三鳳反問,長輩沒長輩的樣,要怎么對她?
好歹她是你嬸!
嬸個屁,眼睛長到額頭上去了!
老木又好氣又好笑。三鳳越大越有脾氣,這脾氣是護(hù)出來的。人家是父母護(hù)犢子,自己家是犢子護(hù)父母。做父母的虧待她了,幾個娃,就她沒讀完小學(xué)就自愿下來分擔(dān)家務(wù)干農(nóng)活了。
你還對三嬸給你說對象的事有意見吧?她也好心。
她那樣的人,眼里只有錢,我不肯不好么?她這不是把小鐘說給了人家嘛。她也是想讓我后悔看上老四吧。
老四不錯,我也看中這小子,忠厚,踏實。小鐘是你三嬸女兒,她能把自己女兒說給電工家,說明她當(dāng)初確實認(rèn)為那家人不錯,認(rèn)真替你說媒的,不完全是向錢看。不過,小鐘和電工兒子最終還是散了!
呦,怎么這么快就散了,算算還不到三月!
滁州吃酒那日,電工兒子帶小鐘出去玩,小鐘電話你三嬸時,估計你三嬸想顯擺,摁了免提,好幾個人聽到小鐘氣恨恨地說那孩子太呆板,說話沖,還不會心疼人,哭著說分了。
呦!那小鐘回來,三嬸可得打她,女孩子,父母做主,不聽話哪成!三鳳有意學(xué)三嬸曾勸過母親的話,她忽然驚覺道,咦!滁州吃酒回來都好多天了,我媽怎么沒告訴我?
當(dāng)初你不肯,你媽覺得管不住你丟了面子,如今你三嬸自己打自己臉,你媽哪里會告訴你,老木說著嘿嘿地笑了,不然你媽能忍得住話?
也是的?。∪P樂了。
父女倆忘記剛剛的不快,笑聲不僅把樹上的鳥兒都給震飛了,還把在不遠(yuǎn)住的三鳳大伯給震出來了。他拿了賬本過來問老木,去年底借的買豬秧子的錢什么時候還?。?/span>
老木愣住了,他說,不是還過了嗎?
什么時候還的啊,還了我這賬怎么沒劃掉?!大伯不高興了。
會不會是你忘記劃掉了?老木確定自己是還了的,窮人還一筆帳不容易,那是印象深刻的記得。
大伯一揚頭擠擠眼說,我做了一輩子會計,難道這小小的流水賬還能弄錯?你借的債多得一個窟窿套一個窟窿的,人窮可不能耍賴??!
大伯暗暗傳遞的信息讓三鳳看出來大伯母正在屋內(nèi)垂簾聽政,直接懟道,哪有這樣說親兄弟的?再說,我爸老實,他沒想過借親哥哥錢,親哥哥會記在本子上,自是不曉得叫你把帳劃掉呢。
反正白紙黑字,你看看!大伯把張開的本子在老木眼前抖得嘩啦啦響。
老木是好性子,此時也紅了臉。這借錢賴賬的名聲太難聽,何況是從他親哥嘴里說出來。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大伯兒媳婦站出來喊,別吵了,那天二叔來還豬秧子錢,我就在旁邊看到的。
三鳳“啊”了一聲道,多虧嫂子證明,不然我爸要被冤枉死!
老木平靜下來,他淡淡道,都是窮鬧的。
老頭子,老頭子,三兒打電話來說被學(xué)校留用了,以后就在大城市的學(xué)校上班了!老頭子!總算見著光了……
三鳳媽老遠(yuǎn)拋來的聲音讓老木和三鳳亮了眼,他們興奮地?fù)?dān)起水桶迎著似哭若笑的女人急步過去……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