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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董麗，公司職員，淄博桓臺人，喜歡看書寫字，用手中的筆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文章散見于報刊雜志和公眾號平臺發(fā)表。

老屋

回老家，參加本家一個奶奶的白事，本家奶奶已近百歲，耳不聾眼不花，無病無恙，于睡夢中離去，至此，祖輩再無人。

看著她躺在棺木里安靜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居住過的老屋。因為各種原因，老屋不能拆遷，亦也不能住人，已經(jīng)風雨飄搖跨過了一個世紀的光景，如今它依然站立在村子的西邊，站成了一道風景，站成了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回憶。老屋有多老，思念就有老。

送走了本家奶奶，我又去了老屋，這是我每次回老家必去的地方。坐在街心的石頭上，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老屋，正午的陽光落到老屋上，給肅穆的老屋鍍上了一層白日光。幾十年沒有住過的老屋，已經(jīng)破舊不堪，兩扇木門上的油漆掉落，門框斷裂，墻皮脫落，房子四周被幾根木柱子支撐著，像茍延殘喘的老人在度過最后的時光。

這破敗不堪的老屋，是我生命的起點，我曾在這里走過了十年的光陰。

一

其實，老屋并不是我家的房子，它是村中鐵匠五爺爺家中的南屋。鄉(xiāng)村人口眾多，每一家?guī)缀醵加兄z絲縷縷的關系，為了便于理清關系，稱呼面前都會帶上他們的所從事的營生或者是家的位置。比如說東宅的大嬸，或者是西邊的二叔，這些都是莊里人慣常的稱呼。

鐵匠五爺爺在家排行老五，家中打鐵，我們遂喊他鐵匠五爺爺。

我父親弟兄眾多，家窮孩多，爺爺無力置辦房產(chǎn)，眾兄弟成家的時候，只有自己想辦法。

父親成家的時候，就尋了鐵匠五爺爺，莊里人厚道樸實，遇到有困難就會幫一把。就這樣，鐵匠五爺爺家的南屋就成了父母的婚房，是我的出生地，我童年的樂園，為我遮風擋雨，直到搬離這里。

南屋分為里外間，里屋放雜物，外屋住人。南屋狹仄，一盤土炕占據(jù)了外屋的一半空間。土炕，是北方鄉(xiāng)下的產(chǎn)物。幾乎家家戶戶一進房門就有那么一盤土炕迎接著你，土炕是用泥土盤的，冬暖夏涼，它帶著大地的氣息，置身在土炕上，就好像置身于大地的懷抱，那是鄉(xiāng)下人固有的氣息。

炕上雖然只鋪著一層薄薄的草席，放一床薄薄的被子，卻讓人感覺不到冷，土炕連著爐子的火道，燒得暖煦煦的，讓整個人都溫暖起來。土炕曾是母親的產(chǎn)床，我出生在老屋的土炕上，熱熱的土炕上有我生命的印跡。鄉(xiāng)下人常說的“老婆孩子熱炕頭”或許就是由土炕引起的。

冬天的晚上，家家戶戶都會貓在土炕上，搟“滴滴金”。掙錢補貼家用，這是我村特有的營生。貧窮的日子里，鄉(xiāng)下人都會想盡辦法去掙錢，把貧瘠的日子過得充盈。

父母也不例外，一燭燈火下，父母盤腿坐在土炕上，邊搟著滴滴金，邊說著話，父親的工作，地里的收成，孩子的教育，對有一幢自己房子的憧憬，都是他們的話題。

“滴滴金”搟了一堆又一堆，車轱轆話滾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在這些絮絮地話語中依偎著暖暖的土炕入睡，經(jīng)常夢醒來父母還在煤油燈下忙碌著，這些都成了我抹不去的記憶。

還記得一次，父母不知道為什么吵架，我跟著母親站在土炕上，父親領著姐姐站在土炕下，血氣方剛的年齡，誰也不去遷就誰，恨不得馬上一拍兩散。脾氣急躁的母親問我們跟誰，我們都說跟著父親，父親脾氣溫和，從來不對我們發(fā)脾氣，而母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會罵我們，我們都怕母親。

或許是溫暖的土炕化解了這一場戰(zhàn)爭，有溫暖的地方就會有情滋生，人的心情也是伴著溫暖而生。過后，父母再也沒有提這場戰(zhàn)爭，照常的過著日子。而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父母親唯一的一場戰(zhàn)爭。往后的日子，不管多么艱難，父母都相濡以沫的走下去，走出更好的生活。

二

每天早晨天不亮，都會被鐵匠五爺爺打鐵的聲音驚醒。風箱“古達古達”聲音，錘子打在鐵上“叮叮當當”的聲音，組成了一曲優(yōu)美的農(nóng)家樂，五爺爺一天的節(jié)奏也開始了。打鐵是五爺爺家的祖?zhèn)魇炙?，祖祖輩輩都是靠打鐵為生，到了五爺爺這代，自然也不例外。

莊戶人家用的鋤鐮鋤鐮锨?犁鏵都是五爺爺一錘一錘敲打起來的。打好的農(nóng)具，五爺爺就堆放在東邊的木棚下。那些鐵質(zhì)的堅硬冰冷的家伙泛著幽冷的光，卻又著別樣的柔軟，它們用堅硬包容著黃土地的溫柔，收獲著豐收。

不打鐵的時候，鐵匠五爺爺銜著他的旱煙袋，坐在那些黑黝黝的鐵器旁，默不作聲，鐵器泛著幽蘭的光，沉默不語，只有五爺爺?shù)暮禑煷彀l(fā)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打破那個寂靜。

或許是因為整天和鐵打交道，五爺爺也是個冰冷的人，有著鐵一樣的堅硬，整天不茍言笑，嚴肅，加之他又是禿頭，更是沒來由給他增添了一種威懾感。我們都不敢親近他。其實五爺爺是一個很慈祥的人，就像他每天打造的農(nóng)具，有一種別樣的慈祥。

鄉(xiāng)下的孩子，就像曠野里的雜草一樣生長著，大人忙著干活，根本顧不上我們。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把我們留守在家的。

沒事的時候，我就去看五爺爺打鐵。幫五爺爺打鐵的是他的大兒子。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大兒子會子承父業(yè)，把打鐵的手藝傳承下去。

大叔叔負責拉風箱，爐子的火燒得旺旺的，五爺爺將要打制的鐵器放在爐火上，等看到黑黝黝的生鐵在爐火上變成了紅彤彤的顏色后，五爺爺就用火鉗夾起紅燒紅的鐵放到鐵砧上，掄起大錘，放開膀子，使勁往鐵器上錘去，“一錘、兩錘......”只砸得火星四濺，鐵器變成了農(nóng)具的雛形，再換成小錘，叮叮當當?shù)那茫詈蠓胚M冷水里，只聽“刺啦”一聲，騰起一陣白煙，然后五爺爺就把鐵器從水中取出來放到一邊，開始打磨，最后成型。

我問五爺爺，為什么要把鐵放到水里去呢，五爺爺摸一下自己的光頭，說這是“淬火”，高溫加工后的鐵器最后在水里冷卻一下，增加鐵的韌性，不容易斷裂。說話之前摸一下自己的光頭，是五爺爺?shù)牧晳T動作。

“打鐵如做人”。鐵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火燒水濺以后才變的結實耐用。做人也要經(jīng)過千般挫折，萬般困難，走過世道艱難，才真正明白做人的真道理，人也需要多受點難為才能長大。

五爺爺只是一個打鐵匠，沒有文化，不知道孟子的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沒有縱橫捭闔的能力，卻從打鐵中悟出大智慧。后來，我走出家鄉(xiāng)，走向社會，遇到挫折時，總會想起五爺爺?shù)哪蔷洹按蜩F如做人”的格言。

后來，五爺爺?shù)拇髢鹤幼映懈笜I(yè)，拎著大錘捶打著四季流轉。只是這樣的日子沒有幾天，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機械化的大型機器慢慢普及起來，土里刨食的日子已經(jīng)滿足不了人們的消費生活，土地再也留不住村里人的腳步。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來，留守鄉(xiāng)村的多是老年人，看著掛在墻上生銹的農(nóng)具，默然的守著自己的窩數(shù)著日子。

三

南屋門口有一口大缸，里面是母親腌的一缸咸菜。秋天收獲的蘿卜和蔓菁都是腌咸菜的好材料。在鄉(xiāng)下，咸菜是必需品，每家都會有一個黑黝黝的咸菜缸擺在門口，里面是被白花花的粗鹽粒腌漬的咸菜。貧窮的日子，見到葷腥的時候不多，倒是咸菜一年到頭出現(xiàn)在飯桌上，它是莊稼人不可或缺的就菜。如果出現(xiàn)在飯桌上的咸菜上滴了幾滴香油，那咸菜就變成了不一般的美味。

鄉(xiāng)下的日子粗茶淡飯，缺油少菜，記憶中每天都是饑腸轆轆的，吃不飽。有一次，實在餓狠了，就從咸菜缸里撈著一塊咸菜疙瘩啃了一口，正好被母親看到，母親大喊著讓我吐出來，咸菜不能這樣吃，是要齁出毛病的。母親脾氣不好，我害怕她，看見她向我走來，我撒腿就跑，咸菜還含在嘴里，既不敢咽下去，也不舍得吐了。

那個下午，我和母親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后來鐵匠家五奶奶也加入這場追逐賽中，她顛著小腳和母親攆我，讓我把咸菜吐了，不然真會得和村里那個人一樣得癆病的。

我一聽那個人的名字，馬上把咸菜吐了出來，五奶奶說的那個人我認識，整天“咳、咳、咳”的，喘氣像大叔叔拉著的風箱，“古達古達”的，聽著難受，我可不能像她那樣。只是小孩子記吃不記打，餓得時候依然不管不顧的把什么都吞下去，為此經(jīng)常挨母親的罵。

莊里人憨厚，不善言辭，就像地里侍弄的莊稼一樣，默默地成長，有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溫飽尚可，美味難尋。難得有好吃的，就會去分享，這是莊里人的固有的誠懇和溫情。

父親在城里上班，偶爾會從城里買點稀罕物，讓我給鐵匠五爺爺送去嘗嘗。有時候，他家有了好吃的，五奶奶也會顛著她的小腳走到南屋來。兩家的情誼就在這迎來送往的分享中彌堅深厚。

五爺爺?shù)脑鹤雍艽?，種了好幾種樹，槐樹，棗樹，香椿，其中最大的就數(shù)南屋旁邊的那顆榆樹了，樹皮皴裂粗糙，枝干蒼老虬勁。榆樹生長緩慢，那顆榆樹不知道長了多少年，高大，粗壯。每年都會長很多榆錢。榆錢成長的時候，我都會爬到榆樹捋榆錢，然后讓母親給我們改善生活，讓寡淡的日子豐盈起來。

我每次爬樹摘榆錢，父母都不讓，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不是自家的樹，寄人籬下總是住得讓人不踏實。

鐵匠五奶奶知道父母的心思，也知道我的心思，榆錢瘋長的時候，就讓我上樹摘榆錢，就你會爬樹，你不上，我們就吃不上這么好的榆錢了。長大以后，想起這些話，才明白善意的謊言后面是深深的愛。

榆錢又厚又密，真就像掛在樹上的錢串子，好像怎么摘也摘不完。母親把榆錢摻到玉米面里，給我們蒸窩頭，給我們篜榆錢飯。一邊蒸嘴里一邊嘮叨著，榆錢好啊，榆錢，“余錢”，家里有棵榆錢，吃了榆錢，日子就會有“余錢?！?/span>

等咱有了新房子，也在院子里種棵榆樹。母親的夢想就是攢夠錢，蓋上自己的房子，擁有自己的家，為了這個夢想，父母把腰彎成了一張弓。

小時候的我過于頑劣，榆樹開花摘榆錢，槐花開了鉤槐花，香椿發(fā)芽去摘香椿。凡是樹上能吃的果實，都被我裝進了肚子里。后來，我長的高高大大，好像與嘴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長大后，我才明白其實我也是一顆果實，屬于母親的果實。也會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而變化，會年輕，會老去。就像院子里的大樹，會萌新芽，會結新果，會凋謝。最后我這顆果實和其他果實一樣和土地融入到一起。

四

我在老屋住了十年。直到有一天，鐵匠五爺爺找到父親，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中明白他的大兒子已經(jīng)到了適婚年齡，村里的媒婆已經(jīng)為他物色好了一門媳婦，準備選個黃道吉日迎娶新媳婦進門。

父母明白了五爺爺?shù)囊馑?，當即收拾東西搬出了住了十年的南屋。暫時住到了我的姥姥家，父母是本莊親，舅舅們還沒有成家，照顧起來也方便。

搬出不久，鐵匠五爺爺家的大叔叔在鑼鼓吹吹打打中把新媳婦娶進了門，那天我站在鐵匠五爺爺家看熱鬧，只見新娘一襲紅衣，映紅了她嬌羞的臉?；楹螅笫迨逡舶鸭野苍诹四衔?。從此，那個我跑進跑出，自由自在的房間就變成了大叔叔的婚房，他也會在這間南屋中孕育出新的生命，走向自己的生活。

父母開始著力建造自己的房子。父母蓋房子的錢攢得不易。父親上班一個月十幾塊錢的工資，要拿出一大部分交給大隊買自己的工分，剩余不多的錢還要養(yǎng)家。

父母拿出微薄的存款，又東借西湊，在一個收獲的秋季，心想事成。新房坐北朝南，紅磚紅瓦，這也是我村蓋起的第一座磚房，新房上梁，鞭炮鳴放中，父母難掩激動的心情，熱淚盈眶。

新房建起來以后，母親沒有種她說“余錢”的榆樹，而是種上了一顆石榴樹。石榴樹也不錯啊，“多子多福”，還給你們解饞。母親如是說。

后來，我隨著父母走出故鄉(xiāng)，在城里落戶，我成了故鄉(xiāng)的過客，老屋成了我心頭的朱砂痣。

鐵匠五爺爺和五奶奶去世以后，大叔叔翻蓋老房子，也許是規(guī)劃的緣故，或是有別的原因，新房蓋起來以后，偌大的院子分出去三分之一，一塊分出去的還有那三間南屋，新房和南屋之間隔成了一條小胡同，這條胡同把新房和南屋隔開了一道距離，也好像把人和人之間隔開哦距離。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的不止是生活，還有人心，小時鄉(xiāng)下的那種淳樸，再也找不到了。

至今，那三間南屋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變成了危房。叔叔就把一些雜物堆放在里面。它像個遲暮的老人。風吹雨淋中，見證了村子的滄桑巨變，村子的喜怒哀樂，村子的來來往往。

這些年，因和父母住的近，去陪他們說話就成了每天必修課。

就著夜晚柔和燈光，每每和母親聊起過往，母親總會提起老家的房子，語絲就像夜晚的光線，拉的又密又長，仿佛母親的老房子就在眼前，甩都甩不掉。她說寄人籬下的艱難，蓋房子的困難，還有生活的艱苦。

我說起老屋的土炕，她和父親吵架，說起榆錢飯，說起因為一塊咸菜她把我攆的像兔子一樣，可是這些母親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我知道她記得最多的是她和父親蓋起的那幢磚房子，那棟房子浸透著他們的汗水，傾注了他們所有的感情，那棟房子是他們的驕傲。

我想的最多的是我出生的那間老屋。老屋打鐵聲，老屋的咸菜缸，老屋的大院子，院子里的一花一樹，豆棚瓜架，都是我不曾忘卻的回憶。我曾在里面出生，長大，玩耍，老屋，那是我溫暖的回憶。

父母搬到城里以后，房子越換越好，越換越大，他們念念不忘那棟紅瓦磚房，我念念不忘居住了十年的老屋。老屋成了我們在每一個拉家常的日子里都會拿出來閑聊的話題。

每個人都會有個老屋情結。那個情結在時光深處會越來越稠密，它飽含著深情，深藏著過往，還有數(shù)不清的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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