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金利，八零后，煙臺人，程序員。山東散文學會會員，福山作家協(xié)會會員。業(yè)余時間進行小說、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網(wǎng)》《黃海文學》《山東詩歌》《煙臺晚報》《煙臺散文》《齊魯文學》?！靶闹杏袗劬褪悄辍比脒x《膠東散文年選2019》。數(shù)年來先后在各種省、市級報刊、自媒體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累計二十余萬字。
－作品欣賞－
三口之家
1.跌倒
一大早，天蒙蒙亮。我便下炕去廁所解手。我從來不用鬧鐘，也不需要公雞打鳴。每天五點半，自己便醒了，不像現(xiàn)在上班族那么戀床，起床像生孩子一樣死去活來的。至于是腦子有個鬧鐘，或是每天被尿憋醒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梢钥隙ㄊ且粋€好習慣，跟李嘉誠一樣的好習慣。所有成功人都有早起的好習慣，我也有。只不過人家是成功的人，而我，只是個農(nóng)民。 作為一個農(nóng)民，我也不算是個佼佼者。要想當好農(nóng)民，不僅干活要好，家底也要厚實。我弟兄兩個，自小相依為命?；盍肆鄽q了，從來沒見過爹，也從來沒叫一聲爹，哪怕生活再艱難，母親也沒給我找個爹，我更未曾主動給自己找爹。這個字在我的世界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至少是自己從未表達過的。雖然沒有爹，但我看來起來絲毫不缺少什么，很完整：有老婆，有兄弟，有孩子，有土地。作為一個農(nóng)民該有的，都有。至于擁有的質(zhì)量如何，這個不能強求，這就是命，信命，所以內(nèi)心淡薄，言語淡薄。我的淡薄，是一種可遠觀的淡薄，說話平靜，極簡。但當你走近，忽然呵呵一笑，就原形畢露。當然不是說露出的滿口黃牙，而是說我的笑暴露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 昨晚下了一場小雨，今年年份不好，天旱。一場小雨也解決不了地里干渴的莊稼。為了不讓莊稼減產(chǎn)，最近幾天我挑著水桶，去給玉米澆地。頂著炎炎烈日，這種作業(yè)環(huán)境早已習慣，或者說作為一個農(nóng)民我不得不習慣。 推開門，院子里濕漉漉的，門口的石板像似剛刷完的鍋，沾著水珠。我朝廂房下的廁所走去。農(nóng)村的廁所是比較簡陋的，在角落里搭一個棚子，里面放兩只桶：一只盛大便，一只盛小便。我常常懷疑，現(xiàn)在城市的垃圾分類理念是不是借由農(nóng)村如廁的靈感。雖然創(chuàng)意很好，可是城里人卻不按規(guī)矩辦事，明明寫著可回收垃圾，可他們只是隨手一丟，管它什么垃圾。反正一袋子垃圾總不至于讓他們拆開從新分類。這個問題我困擾好久，既然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從小都知道如何如廁，怎么垃圾分類就這么難呢？后來我慢慢悟到了，其實不怪城里人。因為上廁所是由于身體的構造決定的，所以不混合在一起比較容易。垃圾卻很難，雖然糞便也是垃圾，但糞便的管理卻是那么井井有條。 走出家門，朝廁所走去，突然咣當一聲，我摔倒在院子里。摔倒的聲音并不清脆，人老了，哪怕摔一聲都是那么沉悶。這沉悶的一聲，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哪怕院子里來回走動的貓，也只是抬頭瞧了瞧，又黯然離開。農(nóng)村人向來比較皮實，別說摔一跤，就是斷只胳膊，少條腿，照樣不耽誤干活，能修補就修補，不能修補就接著用。他們自己從不覺著殘缺，別人也不會歧視他們的殘缺，只會歧視莊家地是否荒廢。 “趙芬，快出來扶我一把，我起不來了。”我在院子里用渾厚的美聲喊道。 說是美聲，一點不恭維，我的嗓音確實低沉渾厚，可惜，白瞎了。只是，自己沒覺著遺憾。 “趙芬，你聾了？趕緊出來！就知道睡?！蔽也荒蜔┑卮叽?。 趙芬披頭散發(fā)的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推開門，看到我癱坐在院子里，竟然拍著手哈哈大笑。趙芬就是這樣的人，活的簡單純真，或者說像傻子。只是像，她并不傻。自私就是判斷人是否傻的標準，據(jù)此一條判斷，她一點不傻，也不是裝傻。 “你喝醉了？”她邊笑著，邊過去扶我。 也許是她早晨沒吃飯，或者是她也老了，任憑她怎么拽我的胳膊，我都紋絲不動，像剛剛砌好的一堵墻。她笑的嘴瞬間變成咧著嘴使勁。 “你真他媽的飯桶。”我有些不耐煩。 我說她是飯桶絲毫不是貶損她，我們農(nóng)村不時興叫吃貨。我說她是吃貨，她會跟我翻臉。因為農(nóng)村只會在說騷貨的時候，才會用貨這個字。所以我還是稱她飯桶。決不能稱她吃貨，叫她吃貨就是在罵她不守婦道，這是對她最大的侮辱。你可以說她傻，說她笨，說她好吃懶做，說她游手好閑。唯獨不能說她是吃貨。她會聯(lián)想，你說她吃貨就是罵她騷貨。她會跟我拼命。 我們在院子里的動靜，把我弟文榮吵醒了。我弟比我修為更好，他幾乎可以一天不說話。或者說，他說話不是按句，是按字。趕牛的時候，說“駕”，吃飯說“嗯”。其它的話都是驚喜了。 他從小腰間盤突出，背上像駝了一個駝峰。整日佝僂著背，他的眼神總是眺望遠方，站在家門口朝村口看去，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人的到來或者守護什么。他像一個詩人，除了沒有文化之外。 他一直沒討到老婆，家境和他的長相是重要原因，雖然給他蓋了四間瓦房。但是依舊沒人愿意嫁給他。對他來說，老婆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比他幸運，我有老婆。有時看著他可憐，心想能不能把老婆借給他，但轉念一想。自己太幼稚，老婆又不是家里的農(nóng)具，豈能說借就借。在農(nóng)村，農(nóng)具是家里重要的物件，農(nóng)忙時節(jié)，總會有人來，商量的口吻：叔，借你家鋤頭一用。嗯，在平房，自己拿吧。我在想假如有一天他真借怎么辦：“哥，我想借嫂子用一用?！?/span> 我借還是不借？我其實倒是無所謂的。我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人也一樣。但是我知道趙芬肯定不同意。她會罵我，甚至會揍我。我現(xiàn)在老了，很有可能被她揍得爬不起來。甚至她不揍我，我都爬不起來，就像現(xiàn)在。不過，我相信我弟不會為難我的。這種問題他絕不會問，看來我比他更庸俗。 他沒說什么，徑直走到我面前，拽住我的胳膊，把我背了起來，我的胸脯貼著他的背，他的背像個拱形把我掛在上面。一步一步把我背到炕上。 “歇會吧?！?/span> 他很不容易說了三個字。轉頭又走了，回自己屋里了，他就是這么古怪，雖然我們是親兄弟，可是他從來不對我敞開心扉。他每天放?；貋?，便獨自一人坐在炕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好奇。 2.病倒 我一直臥床三四天，絲毫不見好轉，而且越來越嚴重，右邊的腿時常麻木，失去知覺。 每天晚上，我都祈求老婆給我按摩按摩，以前我是從來不求她的。我覺的這有失我在家中的地位和尊嚴?？墒乾F(xiàn)在真是身不由己。老伴就是這個時候使喚的，雖然她也一百個不情愿。 實在沒辦法，我給在城里上班的兒子打了個電話，我也知道兒子忙。但是現(xiàn)在也只能指望他了，我自認為從小對他不薄，輪到他盡孝道的時候，他應該不會推辭。我把我的身體情況跟他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說需要跟領導請假，他盡快回來。 兒子是全家的希望，自從他結婚以后，也沒指望他能幫助家里什么，只是希望將來自己臨死的時候他能為我送終。 我也知道兒子不容易，單位效益不好，聽說他要被辭退，娶了個媳婦，整天嫌棄他沒出息，我很想在背后給他撐腰，可是我什么都拿不出來。所以我很想跟他說，讓他別怪我，因為我也沒遇到一個好爹，甚至爹都沒遇到過。你好歹有個爹，比我幸運。但這話，我憋在肚子里沒說出口。 到了醫(yī)院，兒子跑前忙后地給我掛號，找大夫看結果。此時才感受到養(yǎng)兒子的好處了，現(xiàn)在后悔當初應該多養(yǎng)幾個。最后結果出來：半身不遂。這也就預示著我的下半輩子要在輪椅上度過了，準確地說是剩下幾年的時光要在輪椅中度過了。雖然我沒有什么宏圖大志，也沒有遺憾。但是即便這個不值錢的命落得如此下場，我也是不甘心的。我想起我的奶奶也是因半身不遂，沒個幾個月就去世了。難道我的生命也進入倒計時了？ 醫(yī)生說，只能回家做康復訓練，看看訓練效果如何。 也只能家了，我倒是想在醫(yī)院做康復訓練。醫(yī)院里有專門的康復訓練設備，很好很專業(yè)。但每天要一百二十的費用。這個錢頂?shù)纳蟽鹤右惶斓墓べY。而且康復是個慢功夫，我們農(nóng)村人的這種賤命，哪里配這么高級的設備。 當務之急是要有個輪椅，我總不能整天的匍匐前進吧。在炕上還好說，到院子里，這幾米的路就能難道我。幸虧我平日里積德行善，跟村里的人交情不錯，我拜托木匠老李把我家的自行車拆了給我打了一輛輪椅。這樣又省去了買輪椅的千八百塊錢。 我索性把進出的門檻全部都鋸掉了，這樣我從炕上挪到輪椅上再自己推著輪椅終于可以走出院子了。我開始過史鐵生的輪椅生涯了。不過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人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是一件讓人恐懼的事情。我整日里在院子里木木地看著，四下張望，眼神游離，腦子里胡思亂想。從小我就沒有享過什么福，娶了個媳婦，也沒有給我多少溫柔，只是知道吃飯和上山干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磥砉陋氁膊⑽从卸喔哔F，我雖然是小學畢業(yè)，沒有什么文化。但是心中滿滿的全是孤獨，這種孤獨無處訴說，無人訴說。我此刻真想變成院子里的一株雜草，被人除掉或者自己干枯，沒有知覺，沒有欲望。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兒子雖然混的不好，但好歹有個家，有個老婆，也算安穩(wěn)。剩下我的老婆怎么安放？這時我又想到了我兄弟。我想起我以前的念頭，讓我兄弟跟我老婆重新組建一個家庭，一來可以不至于讓我兄弟孤獨終老。二來總算給老婆找了一個歸屬，這樣我也死而瞑目了。 可是，怎么開口呢？這是一件犯難的事情，我一個老之將死的人，還在惦記著別人，我都被自己所感動。其實，我不怕死，關于死的問題，我想過千遍萬遍，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讓我措手不及。但是我還是能忍住悲痛，把后事料理清楚，讓自己安心。 院子里近些日子雜草叢生，平日里我是不允許的，我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家里家外總是收拾的井井有條。自從我癱瘓了，灰塵布滿了窗臺，院子里風吹落的葉子，雞屎鳥糞散落在墻角。我還沒死，家就開始蕭條，衰敗。這更令我神傷，心里翻江倒海。 我自從得病，老婆也整日唉聲嘆氣，以前傻乎乎地笑，現(xiàn)在也沒有再出現(xiàn)過，看來她真的不傻，她也知道愁的滋味了。嘆氣就是給心中的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她就冷不丁地嘆口氣。這口氣噎的我再也吃不下飯，仿佛在提醒我，快死了，快死了。人的情緒想病毒一樣是會傳染的，她的愁苦很快就會傳染到我這個體弱多病的身上。我放下筷子，扭頭朝窗外眺望。我此刻明白了弟弟為何常常在街邊眺望，他不是在等待某個人，是在等待死亡。 “咋不吃了？” “沒胃口?！?/span> “給你煎個蛋？” “不用。” 自從我得病，老婆對我照顧還是不錯的，她可能也覺著我是將死之人，盡盡婦道吧。 3.顛倒 這幾天，身體越發(fā)的不聽指揮了，前幾天，我在天氣好的時候，獨自推著輪椅，在院子里，可以慢慢的扶著墻站立，搖搖晃晃地走幾步。我曾經(jīng)幻想慢慢能訓練好，康復。今早發(fā)現(xiàn)右手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知覺，整個右邊的身體處于徹底的麻木狀態(tài)。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我讓木匠老李提前在炕上給我做了兩個扶手，像似醫(yī)院病床的扶手，這樣，我依靠左手的力量還是能夠慢慢爬起來。自從我得病，老婆就開始跟我分床睡了，我不生氣，她是為我好，她睡覺打呼嚕，她是不想吵醒我。我覺著她是明智的，她慢慢要適應失去我的日子如何過。我也要適應自己孤零零慢慢死去的感覺。心里雖有不舍，但也能接受，一天天假裝笑著等待死亡到來吧。 我的身體開始潰爛，先從屁股開始。年輕的時候，我總是幻想什么時候能整日地躺在床上，昏天暗地睡幾天。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偶爾中午稍微瞇一會，都會被老婆吵醒。不是讓我去地里拔草，就是讓我趕緊喂豬?？傊且姴坏梦以诳簧喜[一會。她太攀比了，反而她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沒人敢吵醒她，否則她就破口大罵?，F(xiàn)在終于輪到我安然的躺在床上了，可是并不好受，甚至輾轉反側都很難，我只能平躺著，一個姿勢就是一整天。屁股上的皮膚慢慢開始潰爛，開始化膿。我知道的，這也是在暗示我，要離去了，我的身體要慢慢變成泥土，變成大地的肥料了。雖然我意識清醒。但是身體已經(jīng)開始慢慢往下沉，往下沉，我無能為力，甚至呼喊的力氣都沒有。無力呼喊，無力掙扎。感覺無比的孤獨，無比的絕望。 我現(xiàn)在下床都不愿意了，我知道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徹底來不及了。我想就這樣在炕上死去吧，在炕上腐爛。 我的嘴也開始不聽使喚了，只能喝點湯了，饅頭都吃不進去了。 我用手指了指炕上的筆，讓老婆給我拿來了紙和筆。我從被窩里把左手移動出來。右手依然不聽指揮了，左手還能勉強寫一下。我想寫個遺囑，雖然我是個農(nóng)民，但是我也是有文化的人，我把我最近考慮的問題都寫一寫。其實，也沒什么好寫的，家里也沒有什么遺產(chǎn)值得分配，四間瓦房，一頭牛，一個老婆，僅此而已。這些家當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婆，我于是在遺囑中寫道：等我死后，趙芬要跟文榮弟一起好好生活，相互扶持，這樣我才能瞑目。 老婆不識字，弟弟認字，我跟老婆說了，等我死后，把這個遺囑交給弟弟，這點小小的愿望我想他們是能夠幫我實現(xiàn)的。 細細想來，這一生過得實在是乏味，沒吃過一頓美味佳肴，沒遇到一個見傾心的女人，沒享受過城里人的高樓汽車……這樣的一生不要也罷了，來生我如果再做人，我再也不想這樣過了，我想獨自一個人找個城市流浪，浪跡天涯，海闊天空，哪怕死在路邊。 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說了，甚至眼睛都懶得動彈了，就這樣凝固吧，就這樣腐爛吧。讓我的身體和靈魂此刻都腐爛，我累了！
《齊魯文學》（季刊）是齊魯文學雜志社主辦的刊物之一，分別是【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以“時代性、探索性”為辦刊宗旨，發(fā)掘和推出了一批中國當代詩人、作家，名篇佳作如林。富有時代氣息，可讀性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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