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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楊樹在鄉(xiāng)間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樹。在我們這兒，人們又稱它為“鬼柳楊”，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真實(shí)由來，也許是因?yàn)樗蜅盍粯用v容易成活，生長速度極快，幾年之后，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鬼柳楊既能打家具，又能當(dāng)柴火。我家門前就有一棵鬼柳楊。

我5歲時，父親死了，死在挑河的工地上，父親打了一夜的擺子，一口氣從河底將一擔(dān)泥顫顫巍巍挑上來，一口又甜又腥的的血涌上喉頭，父親沒憋住，吐血不止。把父親送到地里后，媽媽不吃不喝像呆了一樣。三天后，她一把鐵鎖把我鎖在屋里，自己強(qiáng)撐著到隊(duì)里上工，也不去大隊(duì)文藝宣傳隊(duì)了。媽媽變了，圓潤的臉瘦削了，下巴尖尖的，月牙一樣，媽媽的嗓子啞了，也聽不見她唱歌。隊(duì)里幾個上工的婦女看見媽媽走過，總是在背后指指戳戳，幾個光棍漢子有事沒事找媽媽搭訕，眼光里透著淫邪。那個麻子隊(duì)長手里拎著廣播筒子，總在我家門前轉(zhuǎn)悠，嘴里哼著，“正月里探妹正月正，我和那小妹子看花燈，看燈是假意呀妹子，向你試真情…”，媽媽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夜里，睡到半夜，有人往屋頂扔?xùn)|西，屋頂發(fā)出“轟隆”聲響，瓦片砸破了，我嚇得哇哇大哭直往媽媽懷里鉆，媽媽從針線匾里拿出剪刀緊緊攥在手中，一只手摟著我，盯著窗外，眼睛里像蓄著淚珠的池塘，不時珍珠一樣滾落下來，一串一串的，掉進(jìn)我嘴巴里，又咸又澀。

一年后，媽媽決定改嫁。男的是本大隊(duì)的，在徐州煤礦挖煤。媽媽去的那晚，天空黑蒙蒙的，沒有一絲亮光。媽媽抱著我，親了又親，臉上淚雨滂沱，不停對我說：“丫呀，媽實(shí)在熬不過去，媽不想拋開你，明天，明天媽就回來接你。聽話?！蔽铱藓爸骸拔也唬?，我要和媽媽在一起?！眿寢尳K于還是要走了。莊子里的大狗小狗黑狗黃狗叫個不停，接?jì)寢尩娜艘训搅饲懊?，媽媽把我鎖在屋里，一步三回首，她走到屋前那棵鬼柳楊樹下，抱著那粗壯的樹干轉(zhuǎn)了3圈，嘴里喃喃道：“天成，天成，我走了。我的魂就在這棵樹上，陪著你。”天成是我父親的名字。那一刻，我明白了楓楊為什么叫鬼柳楊了，那是再嫁寡婦魂靈的化身?。寢屆撓铝四_上的孝鞋，換上人家準(zhǔn)備的新鞋，搶親的人們拉起媽媽就走，我叫喊著瘋狂地拽門，頭朝門上重重一撞，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時，我躺在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懷中，她沖我和善地笑笑說，丫呀，別怕，從今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男的就是我的繼父，是他把門開了把我抱起來帶到他家，我是媽媽帶過來的“拖油瓶”。繼父遠(yuǎn)在幾百里外的煤礦不?；丶?，家里就我和媽媽兩人，有時他會回老家看一看，老家沒人住，又霉又潮，媽媽在老房子前一站半天，什么話都不說。門前的鬼柳楊又長粗了，上面結(jié)著餃子似的綠果子，有幾顆掉到了樹腳下，我抓起來放進(jìn)嘴巴里，又苦又澀，“哇”地哭了起來，媽媽制止說，丫呀，別吃這東西，有毒。眼淚撲簌簌掉落下來。從此，我知道了鬼柳楊的果子是世界上最苦的。

弟弟6歲那年，繼父在煤礦出事了，死于塌方。到礦上處理好繼父的后事后，媽媽一滴淚也沒流。

到了秋天開學(xué)的季節(jié)，媽媽把我和弟弟叫過來，說，孩子，我們家窮，只能供一個人念書，這樣，你們抓鬮，誰抓到“上學(xué)”就誰去上學(xué)，抓到“不上”就在家。我看看弟弟，搶著說，好的，不過，我要先抓。媽媽說，行，你先抓。我滿懷信心地抓了一個捏成團(tuán)的紙蛋蛋，打開后看到：不上。我驚呆了，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媽媽異常平靜，對我說，丫呀，弟弟的這個就不要看了，肯定是“上學(xué)”，明天我就送弟弟去上學(xué)，你到地里割豬草。她轉(zhuǎn)過臉去，我見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巴里塞什么進(jìn)去，喉頭滾動了幾下。我恨命運(yùn)對我不公，我恨媽媽無用，恨她是個鬼柳楊。那年，我15歲。

在鄰居的撮合下，媽媽和一個勞改農(nóng)場留場就業(yè)的釋放犯結(jié)合了，招贅那人上門當(dāng)我的繼父。那人長相猥瑣，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看著我，我見了他就有貓見老鼠的感覺，說不出的害怕和厭惡。可是沒辦法，弟弟上學(xué)需要錢，繼父每個月有固定的70多元工資。媽媽老了，40歲的人臉上刻滿皺紋，腰已經(jīng)有些駝了。我要為她分擔(dān)一些，忍忍唄。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了2年，一件事情打破了平靜。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白天勞動的疲憊使我很快入睡，迷迷糊糊中，感覺有個沉重的東西壓在身上，睜開眼，一下看見了繼父丑陋的臉，他正趴在我的身上，用臭烘烘的嘴巴拱著我的嘴唇。我一下子驚醒了，我高聲叫著媽媽，勞改釋放犯獰笑道，你叫破天也沒人聽見。我這才想到，媽媽去舅舅家做小工沒能趕回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勁，猛然一掀，繼父摔落床下，我順手抄起床邊的笤帚劈頭蓋臉地打過去，打得繼父落荒而逃。我閂上門，嚇得瑟瑟發(fā)抖。媽媽回來時叫我開門我也不知道。媽媽抱著我母女痛哭。事后，勞改釋放犯再也無顏上門，媽媽和他分手了。

弟弟沒有辜負(fù)我們的期望，考上了省城的名牌大學(xué)，這一年，我已是30歲的老姑娘了。我嫁在本村，丈夫是個木匠，待我不錯。出嫁那天，媽媽把我拉到一邊說，丫呀，我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當(dāng)年…我說，媽，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恨你。媽媽開始賀轎?？薜闷嗥嗤裢瘢ОЬd綿。哭得好多人抹眼淚。

弟弟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工作，娶了個城市姑娘當(dāng)媳婦，我侄子出生后，媽媽去帶孩子，去了3月，弟媳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婆媳間齟齬。那天，媽媽回家了。弟弟中午下班，到了小區(qū)門口，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坐在地上的老奶奶指指點(diǎn)點(diǎn)，老奶奶頭發(fā)花白，額角青紫，被扯破的衣袖在風(fēng)中飄飛，那正是媽媽。媽媽告訴弟弟，她誤了回程的車，想回來再住一晚，到了小區(qū)門口，看到有個人的三輪車上裝著她睡的小鐵床，就去找那人理論，說他是偷的，那人說是收購的廢品，爭執(zhí)起來，那個人就動了手，媽媽挨了打。弟弟含著眼淚，抱起媽媽，打車趕往醫(yī)院。弟弟一怒之下，就和弟媳離了婚，孩子歸弟媳婦。

那天，弟弟突然從省城回來找我借錢。我問弟弟為什么要錢用，弟弟陰沉著臉說，孩子患了白血病，需要花一大筆錢醫(yī)治，已把房子賣了，還不夠，還吩咐我別讓媽知道。我把家中的5萬元積蓄給了他，弟弟說再去找?guī)讉€親戚想辦法，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弟弟回來了，朝我搖搖頭，說姐我先回城了。第三天，我去看媽媽。她說，閨女，你來得正好，這有5萬塊，是人家預(yù)支的工資，你王嬸介紹我到城里人家當(dāng)保姆。這個老頭子，退休干部，孤身一人，子女都在國外，想找一個保姆，做做飯，管吃管住。說完，拿出一個藍(lán)布包著的東西塞給我。我說，媽，你別忙，讓我了解一下王嬸再做決定。媽媽說，不用，一會兒車子就來接我。我匆匆忙忙去找王嬸，找了半天才找著，王嬸知道我的來意后，說，是有這么一回事，那個老頭70多了，想找個人白天給他做飯，晚上陪他睡覺。我聽后頭都要炸了，飛一般地往媽媽那兒趕，門前除了車轍印，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屋里，桌上留著一張紙條：我什么都知道，錢給你弟，救孩子。媽。我的淚水嘩嘩地淌，紙條淋得濕漉漉的。

我沖出屋，發(fā)瘋地給弟弟打手機(jī)，可手機(jī)那頭總是嘟嘟的忙音。我對著手機(jī)喊，弟弟，快回來找媽媽！

我那可憐的媽媽、苦難的鬼柳楊媽媽，我們能找到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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