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書(散文)
村莊書
村莊,是生命中最淳樸、最祥和的記憶。我們的生命,是從村莊深處延伸出來的個體。
村莊的每一塊土地,都印有父母和我勞動的腳印。村莊用五谷的醇香,把365個日子滋養(yǎng)得厚重而豐沛。
——題記
村莊泥土
村莊是泥土的天下,泥土是村莊的主角——土人、土路、土屋、土墻、土灶……無不與泥土交織在一起,散發(fā)著幽幽的泥土清香。
農(nóng)家娃都是在泥土里滾大的,所以總帶有“泥胎”的淵源和痕跡。
當娃子從母親體內(nèi)分娩的那一刻,第一次接觸的便是熱烘烘的土炕,然后在土炕上咿呀學語、滾爬取樂。小時候不懂事,娃子們總愛問:“我是從哪里長出來的?”大人們風趣以答:“泥縫里?!蓖拮觽兯煨乓詾檎妫路鹱约阂埠颓f稼、瓜果一樣,是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
學會走路前,一片寬闊而平整的土地,就是娃子們碩大無比的“襁褓”。鄉(xiāng)人外出干活了,把娃子往“襁褓”里一扔。娃子倒是自由了,爬來玩去,滿身泥塵,甚至拿了小土塊啃,簡直名副其實的土孩,僅剩兩只“貓眼”在眨呀眨。
稍長大些,堂前屋后田野里隨意捧一團泥巴,娃子們就有了隨手可取的歡樂——甩泥炮,“黑泥巴,黃泥巴,你甩的窟窿沒我大……”“啪啪”動人的響聲充滿鄉(xiāng)野,你補我小洞,我補你大洞;捏泥人,一邊和水一邊哼兒歌,信手做成泥豬、泥狗、泥猴等各種小動物,讓屋檐下和曬場上都擺滿“作品”,別有一番興趣,連睡覺也要抱著當寶貝。
哪一天,鄉(xiāng)人估摸著娃子可以入地干活了,就開始對每樣農(nóng)具的使用方法,每種農(nóng)活的一招一式進行耐心的言傳身教,有意識地按照“泥腿子”的模式培養(yǎng)——何時翻地,何時播種,何時剔苗,何時施肥,何時除草,何時澆水,何時收割,總在心中。于是,娃子裸著的肌膚與泥土“相親”,血、水、泥融在一起。赤腳行埂,冷不防一裸露的石尖與腳底“親吻”,掛彩是小事一樁;赤腳挑擔,擔壓肩,石戳腳,腳板如上刀山;赤腳栽插,腿被蚊蟲叮得血跡斑斑,被泥水“銹”得通黃……苦則苦矣,累則累矣,但磨硬人腳板,磨煉人意志。水土養(yǎng)育著娃子,泥土成了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村莊,鄉(xiāng)人與泥土的心最親密、最貼切、最依戀——我們種下什么,你就會長出什么,我們下多大氣力,你就回報多少莊稼。你不僅孕育了高大挺拔的樹,也孕育了綿延的小草;你不僅孕育了豐收的果實,也孕育了醉人的花香;你還滋養(yǎng)了那些我們看不到的生命,比如蚯蚓——不求名,不張揚,“沒心沒肺”,不向人類索取任何報酬,只是默默地奉獻。這也是泥土賦予的靈魂吧!無論貧瘠還是肥沃,無論是黑還是黃,你總是無言地廣布。這些稠密的話,鄉(xiāng)人用一輩子的功夫去和泥土說,說的話和做的事情一樣多。有時,話雖不多,但畢竟心有靈犀。
農(nóng)諺說得好:土能生萬物,地可發(fā)千祥?;h笆墻,農(nóng)家院,菜園,稻田……都是泥土寵愛的孩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只要愿意付出,泥土就會有真誠的回報,這是鄉(xiāng)人篤定的信念。種一棵花,收獲的定是滿園芬芳。種一株草,收獲的定是遍地綠意。春翻泥浪收櫻桃,夏聞泥香獲枇杷,秋嗅泥味收稻谷,冬品泥芳獲柿子。莊稼見證著娃子們的成長,娃子們則同莊稼一樣拔節(jié)、茁壯、成熟。
泥土的故事,并非全是風調(diào)雨順的主題。有時天旱,泥土也無奈。然而,泥土是不貪不嗔的,難怕是一場小雨,便感動得對整個世界原諒到底。盡管有時鄉(xiāng)人的收獲也不理想,但那決不是泥土的錯,而是錯在年景,或錯在鄉(xiāng)人的偷懶和怠慢?!皼]有懶土只有懶人”、“鋤頭底下生黃金”這些很有哲理的話常被鄉(xiāng)人絮叨著掛在嘴邊,也成為他們戰(zhàn)勝困難的法寶和真諦。有時,我真佩服,鄉(xiāng)人多么像哲學家呀!嘿,泥土除了會生長莊稼,還會養(yǎng)育思想哩!
鄉(xiāng)人常言:一個泥腿子,每年要吃下二升土,才水土相服。如此說來,鄉(xiāng)人以下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驚一擾也就不足為奇了——誰家的娃子遠嫁或是離開村莊,大人們都會包一把泥土帶上,以抗御他鄉(xiāng)的水土不服;誰不小心劃破了皮膚,有人便就地抓一把泥土壓在傷口,用它來止血、止痛;誰家孩子流鼻血了,有經(jīng)驗的鄉(xiāng)人順手找一小塊泥土塞上鼻孔,止住了;誰吃著吃著,一口飯掉地上了,撿起來,吹吹泥土,又吃將起來……這不能不讓人猜想:生活在泥土旮旯里的鄉(xiāng)民,泥土當然有責任時時呵護。
生命從遠古的泥土中誕生,一路走來,與自然抗爭著、拼搏著,繁衍進化著。泥土可方可圓、可長可短,做著天底下最美的事,讓千事萬物心里生出暖意——讓游來移去的云朵飛吧,我哪有心思和它打招呼?讓穿行而過的風刮吧,我哪有雅致和它說閑話?創(chuàng)造人類的亞當和夏娃,是泥土捏成的;盛吃的碗碟,是泥土筑造的;通村的道路,是泥土鋪平的;抵缷的院墻,是泥土打造的;供住的磚瓦,是在土窯里燒制的……誰敢說泥土做的兵馬俑,不是一部活的史書?誰能說泥土做的壇壇罐罐,不是歷史的散頁?誰會說瓷器上的雕紋,不是活著的象形文字?
詩人艾青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村莊里成長的人對“泥土”二字總有很深的感情。雖然,也有一些娃子對泥土反感,一心想著逃離,去城市,住高樓,腳不著地。泥土讓他們感到骯臟和卑微,城市的鋼筋水泥使他們失去了和泥土親密接觸的機會,也忘卻了對土地的感恩。
“你看你,什么樣子,當了官,就嫌泥土臟了,就忘了祖宗了!”這是村東楊大爺對在機關工作的兒子穿皮鞋走田間小路的當場棒喝。記得那年,楊娃子回家探親,到田頭看望父親,皮鞋沾泥,他隔一會兒就用手絹擦一擦,或許他下意識里根本就沒有鄙夷泥土的意思,而只是為了炫耀皮鞋的錚亮,沒想到被他父親罵了個狗血噴頭?!澳氵@是忘本啊,大家都不種地,吃什么?”村西的潘大爺怒不可遏,他娃子賺錢歸來,執(zhí)意要求他棄田而遭破口大罵。他們近乎咆哮的吼聲,充分表達了千千萬萬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人對泥土最淳樸的感情,那種長進骨髓里的對泥土的愛和敬畏——一個人把一生的勞動都給予了泥土,到老了,還不肯離開泥土半分,這是怎樣的一種剛烈與執(zhí)著!而這種剛烈與執(zhí)著我們還有多少?正如我的父親,現(xiàn)在已是年過八十的人,但他依然每天都要去親近泥土,每次大干一通農(nóng)活后,雖然渾身酸痛,換來的卻是精神振奮。父親解釋說,這是接通了地氣的緣故。這也是千千萬萬個父親的共同的理由。
黃金誠可貴,泥土價最高。這樣說,你不信,我信,我的農(nóng)民的父母信,鄉(xiāng)人信。村莊的鄉(xiāng)人膜拜泥土,敬畏泥土,因為他們知道,一輩子都在泥土里刨食,最后,把自己也刨進了泥土;活著,用汗水滋養(yǎng)莊稼,死后,用身軀肥沃土地。正如莊子所說,“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span>
從村莊里出來的大多數(shù)的娃子,沒有嫌棄泥土,而是對它充滿感激、感恩和信仰。他們生活在城市的夾縫中,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生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那個村莊那個院落,想起那兒泥土的味道?;蜃鳟嬅枘?,或用文敘說,或獨自暢想……
不少娃子進城很多年了,可總有很多不適應:水泥地過于堅硬,樓房不接地氣,連笑容瞧上去也很模式化……城市與娃子,似乎百無是處。
于是,娃子在小區(qū)里散步時,總喜歡盯著那些從草坪里露出來的泥土發(fā)呆。城里人不解,走過來問,你在看什么呢?娃子說在看泥巴呢!城里人不屑地說,泥巴有什么好看的,臟兮兮的。娃子睥睨他一眼說,你不懂!城里人哪能知道娃子與泥土的感情呢。
因而,娃子買菜,不去超市,覺得那不舒服,陌生,而愛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滿地大大小小的菜攤,大嬸大媽們一臉村莊泥土的親切。而帶著泥的蘿卜、菠菜們則爭先恐后地朝娃子呼喊:我從泥土里剛出來,可新鮮了,帶我回家吧。買不買,娃子都想摸一下,好像是同泥土握個手。有時,娃子會癡癡地想:那些菜們,肯定以為自己是走“親戚”,被撿到籃子里拎走時肯定發(fā)出咯咯的笑,水龍頭下沖洗時肯定歡快無比?
日漸被鋼筋水泥覆蓋的城市,也是要泥土作為地基的呀。泥土的偉大無與倫比。我從村莊來,出于對泥土的情感,所以不敢忘本,所以經(jīng)常以鄉(xiāng)土散文的方式笨拙地表達對泥土的眷戀,構筑精神家園的內(nèi)核——泥土是游子的根,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血脈相連;泥土是本色的歌,無論何時唱起,總會魂牽夢縈。
村莊土墻
早些年,村莊的土墻觸目所及,蘊含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飽蘸著深厚的人世滄?!慌排拧⒁欢露?、一截截的,往往圈著一戶戶農(nóng)舍,講述著農(nóng)家一個個故事;或者圈著一頭頭?;蜇i,傾聽著牲畜一段段喘息;抑或圈著一個個菜園,見證著青禾一畦畦枯榮……
土墻是貧困的結果——像模像樣地蓋上幾間磚瓦房?何來積蓄?不現(xiàn)實!于是,想出了一個既少花錢又有“私所”的法子,搡土墻!什么季節(jié)搡?大有講究:冬搡金,春搡銀,夏天搡墻“散天星”——勤勞的村人有自己的智慧——冬天、春天土壤較為板結,而夏天泥土給水泡酥了,粘性不好,否則到一定的高度或逢雨水天就會坍塌。當然,雖謂土墻,并非皆土和泥而成,還是有大大小小的石塊摻雜其中的。一般來說,院墻要兩、三米,豬圈、牛圈墻次之,菜園墻只有一米多高。記得父親壘垛土墻時說:“搡土墻和做人一樣,根基要穩(wěn)?!蔽耶敃r對這句極賦哲理的話似懂非懂,不過,父親搡得土墻牢固、結實,仿佛筑在我心。
土墻,履行“守家護院”的使命,割不斷四季田園牧歌的浪漫。
春來,草木復蘇,油菜花開滿園時,捉蜜蜂是一大樂趣。土墻上常有小洞,蜜蜂喜歡光顧。我們常找一個小玻璃瓶,請“蜂”入甕,養(yǎng)幾天后再放掉。玩膩了,便約定俗成地把一些心愿、幾句詛咒寫在小紙條上,塞入墻縫,以示顯靈;或者無意間,把大哥大姐們不敢公開戀愛卻又秘密“人約黃昏后”的紙條給偷走了——真不知拆散了多少對心愛的人兒,罪過!
夏日,對土墻最深的記憶是和伙伴們“騎土墻”——學著電影里某個明星的范,一副威武的模樣,一手高高舉起柳條,一手拍著土墻,屁股在土墻上一起一落,口中念念有詞:“駕——駕——”。有膽大的,在土墻上跑來跑去,站成一溜比撒尿:看誰撒得遠,比誰尿得高,肥水歸園。拗不過孩子的折騰,大人干脆扎上籬笆或者插上碎玻璃片,以防磨出豁口——從此得安寧。
秋收,菜園里生機盎然、成果累累,綠的菜,紅的果,煞是好看。鄰里隔墻不隔心哩!你遞過來,我遞過去,相互之間送些果蔬讓對方嘗嘗——也許先前搡土墻時交界處多占了一點地,曾惡言相向、臉紅耳赤過;但家家土墻緊挨,戶戶菜園相連,低頭不見抬頭見,誰還有什么深仇大恨?!
冬天,土墻根一帶,是曬太陽的風水寶地,也是故鄉(xiāng)的一個傳統(tǒng)。婦女們做著針線活——她們做活的神態(tài)與動作,如藝術家專注于自己手中的作品,專注于自己內(nèi)心的安寧。孩子們在墻根處“擠暖”——你推,我搡,擠出一身熱汗。大老爺們——陸續(xù)來了,有揣手的,有柱棍的,有背著胳膊的,有掂著小板凳來的,有的身后還跟著搖尾的黃狗……或依或靠,或立或坐,排成一排,聚成一堆,有人吧嗒著長煙袋,輕輕咳嗽,像是被這微辣的煙味嗆著了;有人打了個噴嚏,驚得刨食的母雞嘎嘎叫;有人閉目養(yǎng)神,引得伏在地上的黃狗也學樣……遠遠看去,人墻一色,和諧自然。
風雨土墻,墻外的桃花開了謝、謝了開,墻內(nèi)的肥豬殺了養(yǎng)、養(yǎng)了殺,墻頭的藤蔓青了黃、黃了青。鄰里之間土墻雖厚重,人情卻濃得化不開。誰家有什么事情,只消隔著土墻喊一聲,另一家推開柴扉就跟著忙乎起來。吃飯時,老少爺們、婦孺孩子東家串西家串,評評南家的菜,聊聊北家的事。路人在墻外走過,不見其人只聞其聲,沖院內(nèi)喊上一句“吃啥好飯”,算是打過招呼。如果有陌生的人來到,譬如說一個郵差、一群貨郎,人們便嘩啦啦一下子涌向遠方的來客——一非得打聽一點外邊世界的精彩訊息不可,非得糶換一些外邊世界的上好東西不可。
烙印著歲月痕跡的土墻,最宜用來涂鴉?;驗楹⒆拥木毠P墻,用樹枝寫的算式、畫得飛機等模糊可見;或為鬧矛盾時的泄憤墻,各種解氣經(jīng)典的“墻罵”多年不改;或為宣傳的廣告墻,淡藍色的“只生一個好”、暗紅色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等依稀可辨,昭示著墻齡。
普通土墻,竟有著勸世之功呢!不信?村人在土墻根發(fā)明了一句經(jīng)典名言:“蒼蠅不盯無縫的蛋,野狗不鉆無洞的墻?!辈豢尚∮U其蘊含的意義,可湊效了——偷漢的村婦聽了,便會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而急走;賊性的男子聽了,便會內(nèi)疚自責而急汗。這種語帶雙關的村莊智慧,由此可見一斑。
一堵土墻,就是一道遮風擋雨的屏障,立在那里,就會感到無比的踏實。偶爾某處破損了,修修補補一番,便完好如初。記得有一年超強臺風,風雨交加地把我家的土墻襲出了個大裂縫。第三天,父母就把它修復了。站在新的土墻前,父親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墻裂了可以修,心裂了可就難修了。”
這句話,我銘記了幾十年,也琢磨了幾十年。這句話像是在說,土墻可裂、心墻不能裂。這句話又像是在說,哪個家庭沒有點點滴滴的裂縫,只要及時修補,定會風雨難侵。這句話更像是在說,做人不能讓朋友、鄰居心寒,做官不能讓百姓心寒,墻裂了可以修復,如果人心裂了,就難以取信于民了。
光陰,在高高低低的土墻間流轉(zhuǎn)著。故事,隨著窸窸窣窣掉落的墻皮,娓娓道來。我慶幸——如今的洋樓宛如雨后春筍,東一座,西一座,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秀氣;我慶幸——時雖遠,人雖變,墻依在!真生怕有一天它們會在歲月侵蝕中坍塌、消失!我慶幸——“咔嚓”構了一張好圖:一群城里人乘現(xiàn)代工具,著現(xiàn)代時裝,坐在標語土墻下,似乎正在傾聽、感知歲月的風雨……
村莊菜園子
菜園者,乃生產(chǎn)各類蔬菜之園子也。
鄉(xiāng)下人不興買菜,青菜蘿卜便自給自足,在自家的菜園子里種出來——蔥、姜、蒜、茄子、辣椒、黃瓜、菠菜、冬瓜、芹菜、西紅柿、大白菜……綠的綠,紫的紫,紅的紅,黃的黃,一應俱全,四季分明,種收由己,滿是一派閑適的樣子。
菜園何須大,泥香不在多?;蛉侄?,或一畝半畝,足矣——田頭居多,屋前屋后也不少??蓜e小看了一方小小的菜園,它可是一家人的念想。濕漉漉黑黢黢肥乎乎的新鮮泥土,樸實溫暖,總是默默地滋養(yǎng)生命。種不好,沒瓜菜吃不說,園子也顯得沒精神,看著讓人心焦不安;種好了,瓜菜吃不完(更何況,菜園還賦予鄉(xiāng)民相親附加分呢)。即如吳伯蕭先生在《菜園小記》里所說,瓜菜半年糧哩!
農(nóng)民的孩子,應該聽過這樣的教誨: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種菜要看節(jié)氣,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想啥時種就種。”這是諳熟二十四節(jié)氣的老爺爺在告誡孫子——節(jié)氣之于農(nóng)時,竟能精確至每一個物候、時辰,不知先祖?zhèn)兪侨绾沃獣?、確立并流傳的?該是大地之母冥冥之中為先祖?zhèn)冃孤短鞕C指點迷津吧!
“咱不坑人,不往里面慘雜不好的青菜?!崩细赣H把筆直的身軀拉成弓,邊挑裝著滿筐的菜向城里進發(fā),邊跟一旁的孩子念叨。境界啊境界!這位父親跟中國成千上萬農(nóng)民一樣,勤勞善良正直,這不比金銀更寶貴?!
子小不知,好玩,偷菜。慈母驚,舉掃帚,拍子屁股。怒斥:“誰讓你偷人家的黃瓜,不爭氣的東西!”邊罵邊提了半籃子蔬菜,去給鄰居家賠禮道歉,鄰居勸:“嬸,孩子才四五歲,知道個啥,你何必這樣呢?”母說:“幾根黃瓜事小,惡習事大,關鍵是要讓他明理。”園子里育子,父母給孩子打上烙子,愿子成才。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應該看到過這樣的情景:
夫挑水,妻澆園,夫妻雙雙把家還。夫妻并肩作戰(zhàn),侍弄菜園,無聲地幫忙,一起共對翻地、播種、鋤草,甚至捉蟲……累了,來一段應景的越劇唱腔,余音飄蕩,仿佛讓路人感到:她就是他澆園時挑的水,他就是她挑水時肩的擔……并且任歲月流逝而形影不離。莫非菜園兼具緊密愛情的功能?菜園是他們白天延續(xù)心靈交流的“聊天室”?那一壟壟整潔茂盛的蔬菜,好似他倆綠意盎然的語言,一排排地發(fā)表在菜園的詩行。
左鄰來客了,阿姨正燒著魚,發(fā)現(xiàn)少了點蔥啊蒜的。而自家的菜園在田頭,來回時間趕不及。于是,急忙跑到右舍家菜園,沖叔嬸家一聲:阿叔阿嬸,到你家菜園里摘幾根蔥蒜啊!叔嬸聽到了,隔門隔窗應聲:自己摘去吧。當然,阿姨魚燒好了,不忘打幾節(jié)過來,讓阿叔阿嬸家的孩子嘗嘗鮮——彼此相互的,好東西莫相忘,人情要還的。
在村莊,你應該還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菜園雖有限,可鄉(xiāng)民傾心設計、用心播種、精心打理,如同照顧家園一般,培育出的果實精彩無限,散發(fā)著著人們對生活的美好向往——一茬接一茬,一畦接一畦,一大垅接一小段,一小垅接一大段,韭菜、小蔥密集挺拔,像等待出發(fā)的士兵;幾顆碩大的青椒擁擠垂掛,泛出殷實的底氣,如同村頭健康能干的主婦;豆角青脆,水靈飽滿,似鄰家待嫁的小妹;紫色的茄子,生機勃發(fā),意趣盎然,紫色的小花如愛美姑娘的搖擺裙裾……不變的主色是綠色,只是季節(jié)不同,你方唱罷我登場,開出的花結出的果五彩斑斕罷了。
誰家孩子讀書了,當念到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時,便思緒橫飛了,果真如此嗎?到菜園里流連上一段時辰,看一看它們生動的笑臉,聽一聽它們呼吸的聲音,還有它們談著情說著愛的竊竊私語,便覺得詩圣信然。
菜園旁,往往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安放一架轆轤,便于汲水灌園,十足的田園風味。每天,強壯的哥哥用黑膠皮做成的大水罐汲水,轆轤發(fā)出“吱呀呀,吱呀呀”的響聲。美麗大方的姐姐一個又一個渾圓的手勢,把哥哥挑來的水潑灑到一株一株的菜苗上,風拂過,菜地里的苗與花笑顫顫的煞是動人。
村里家禽家畜多,菜園周邊都要扎一圈籬笆,阻擋雞、鴨、鵝,以及小狗小貓們的亂闖。一家一個菜園,涇渭分明。當然,飛鳥是無法阻攔的。于是,每個菜園子都佇立著一個頭戴草帽、身穿破衫的稻草人,也算有人作伴了。一面籬笆,非打上幾個樁不可,否則不牢固,這大概是“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老話的寫照了。
鄉(xiāng)下的菜園子是斷不會看到雜草的,雜草都“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了。除草與澆水是每日必備的,那些雜草長得旺盛,一日不除,便會瘋長一番,與菜苗爭奪營養(yǎng),把菜苗壓得瘦弱瘦弱的。現(xiàn)在想來,人的心靈猶如菜園,要純凈,不能雜草叢生——永遠銘記鄉(xiāng)民的箴言:“菜荒一季,人荒一生。”
菜園,總是落入最熱愛它的人手里,土地亦如此。
從早到晚,從春到夏,孩子們跟隨著父母,在菜園里勞作,學會了挖地松土、種瓜點豆、施肥澆水、除草捉蟲……懂得稼穡之艱,體會農(nóng)事之辛,享受收獲之喜——歲月的年輪,在菜地的收種里圓滿著。
菜園里,春有菠菜、大蒜,夏有絲瓜、茄子,秋有扁豆、辣椒,冬有蘿卜、白菜。明明尚是鮮花盛開,謙虛了沒幾日,終沉不住氣,一眨眼,便坦露出肚皮的豐腴,噴灑出果實的味道和思想的結晶,怎不叫人興奮得感恩土地的饋贈——從一個個菜園,看到的是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和更替;從一株株小菜,悟到的是生命的偉大與神奇。春華秋實、瓜熟蒂落,最原本最完美最生動的注腳就在這了。
授粉,可不能全指望蜜蜂傳粉,蜜蜂也會疏忽的呀,人工不可少,少點一朵花,可要少長一條瓜;搭架,可不能只顧眼前,希冀有多大、思想有多遠,枝蔓就能攀援到哪里;剪枝,可不能心疼,悉心掐掉茄子棵上不會結果的側蔓,不但不會枯萎,反而能更飽滿地活著,結出更多的茄子——這倒頗似做人的道理:要勤要有遠大的目標,同時也要時時修剪自己的欲望。
從菜園子采摘回家的菜們,放鼎鍋里無論實施怎樣的炒、煮、蒸之法,卻是一律的脆香鮮嫩無比,讓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吃得開心,也吃提放心——不像現(xiàn)在的果蔬,反季節(jié),催生素,施農(nóng)藥,沒有了原生態(tài)。
進入城市后,遠離了鄉(xiāng)間,遠離了泥土,被喧囂包圍著,被浮躁追蹤著。村莊的兒女們好想擁有一塊自己的“菜園”,種下快樂,種下美麗,種下鄉(xiāng)間美好的記憶——在靈魂的棲息地上,時時親近著,感染著,這樣,才質(zhì)樸、才純凈,不會浮躁、不會世俗。做人寫文也是這樣的道理。
每次回老家,看到鄉(xiāng)民在菜地里佇立的背影,兒女們心里就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長輩們,是的,他們該是大地的詩人——菜園里那一畦畦一行行綠色的蔬菜,就是他們大手筆下的精彩詩行!所謂勤儉持家、忙碌壽身,就是這些“詩人”的文武之道吧。反觀城里人天天在公園里跑步,練功,還美其名曰鍛煉,何如父老鄉(xiāng)親在菜園子里栽瓜種菜、養(yǎng)身養(yǎng)心呢?
城里的兒女們返城了,大把大把蔬菜往城里帶,不僅帶地里摘的,還帶長輩“深加工”的壇子菜,不僅在餐桌上大飽原生態(tài)口福,還在品嘗愛的味道。
其實,一個人就是一塊菜園——少年是菜園之春,夏季是人生青年,人之壯年如秋,垂暮之年是冬天。人生四季,何嘗不是靠自己接地氣、勤搭理?莫荒蕪,虛擲了此生。
村莊井眼
一幢房,一條河,一朵花,一()井……看外甥女在做語文作業(yè),我的第一反應是一口井,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填一(眼)井,我贊賞有加、驚嘆弗如,故問:為什么不是一口井而是一眼井呢?“井,是大地的眼睛呀。”“外甥女更是口出妙語,讓我好一陣感動和頓悟。
大地是有眼的。眼是什么?就是那莊稼人用來吃水、洗衣、飲畜的井,就是那田野里的農(nóng)民用來澆田、灌樹的井,就是那鄉(xiāng)親們用來納涼、望月、講述的井——正如清朝李光庭所寫:“井為地眼,草為地須,東為地頭,西為地尾”連著地心的井,地表以下凝聚著那股清澈,猶如溫和的眸子,在天地萬物間安然地閃動。
如果說水井是地之眼,那么井水則是大地母親的乳腺了。無論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窮是富,別的都暫時可以離開,可誰一天也離不開吸吮井中的水。于是,家家戶戶都少不了挑水吃。用扁擔一頭的鐵鉤掛在水桶上,伸進井里來回一蕩,就能提出一桶清澈、甘甜的井水。用吊桶打水可不簡單,不會的人永遠打不到水,或水桶浮在水面,或只能打到半桶;內(nèi)行的人桶一入水,猶如單刀直入,干凈利落,水花不濺。能夠給家里打水,是一個男孩子懂事的標志。如果能夠自己扛著扁擔去挑水,則是標志著他長大了,成人了。清晨,鄉(xiāng)親們挑著水桶,你一擔,我一擔,把清涼的水各自挑回家。
泉眼無聲惜細流。一汪汪永不干涸清甜純凈的井水,養(yǎng)育了多少村民,灌溉了多少代爺爺、兒子、孫子,只有老天爺曉得。俗話說,喝水不忘挖井人??伤烤篂楹稳怂?,誰也說不清。老井到底度過多少春秋的歷史,更無從考究。其實,這不必深究,重要的是井是大地的眼睛,干凈,它用從心里流出的純美,無私地潤養(yǎng)著鄉(xiāng)親。
井是有生命的,能感應季節(jié)。炎熱時,井水是清涼的;寒冷時,井面縈繞著縷縷霧氣,特別適合浣衣洗菜。無論雨水豐沛,還是無雨久旱,井里的水位總是保持在一個固定位置,不溢、不涸,不染纖塵——給人以希望,讓人們有從容淡定、不浮不躁的心境。莊稼人愛喝井水,更愛井猶如愛護人的眼睛。如發(fā)現(xiàn)有淘氣的孩子往井里面扔雜物,大人們總是大聲責罵著并驅(qū)趕之?!皩幮耷l路,不毀一眼井”。大人們教子有方:水井是村里的生活之本、生命源泉;弄臟了水井,全村人就不能吃到干凈的水了,那就“造孽”了。
村里有口井,井壁是青瓦疊的,長些蒼蒼的苔,若隱若現(xiàn)、浮浮沉沉,仿佛是一簾幽夢。縫隙中冒出來幾枝鳳尾草,草是墨綠色的,纖纖秀秀,那水就愈加的深邃清冽,以一種頑強執(zhí)著的生命力訴說著生命深邃的哲理。
井旁有棵大榕樹,歲月久遠,枝葉葳蕤,蔭蔽一方。是井水滋潤了樹,還是樹涵養(yǎng)了水源,不得而知。
有了大樹的存在,井也就成了村莊歇腳的驛站。井邊常常有人放了長柄的水瓢,渴了,大可以坐在樹下,舀一瓢水,痛快地喝個干凈,一掃路途的疲憊和干渴,直贊井水的好:“這水真甜,真清”,就像夸人家的孩子一樣。困了,就倒在井邊那棵大榕樹下睡覺,抑或把頭伸進井口,讓井水清晰地映出鼻子、嘴巴和眼睛。藍天上飄過的朵朵白云,投下美麗的倒影……倒是披著晚霞的水牛最懂得休憩,一進村口,就像聽到了水井的呼喚——顛著輕松的碎步,一頭伸進井旁的飲水槽里,輕搖尾巴,微微晃頭,甜甜地暢飲起來,一陣興奮,抬起頭來緩緩地發(fā)出渾厚的長吟。剛才還在撒歡的牛犢,則乘機抵住母腹美滋滋地吮起奶來。
更多的時候,井邊是一個村莊的舞臺,水井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你聽,打水聲,水桶與井壁的碰撞聲,以及人們相互問候的話語,總是傳得很遠,伴著炊煙裊裊久久地在村莊一隅的上空。你看,井盤上洗刷刷的婦女口無遮攔:欄里的豬,塘里的魚,園中的菜,誰家的姑娘與哪位小伙子在井邊約會呢……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井盤軼事猶如新聞聯(lián)播——說到開心玩笑事,就咯咯咯母雞下蛋似的捶肩頓足開懷大笑,我常被這里的“戲”吸引。你瞧,也有為了面子為了氣,有了磕碰,長輩一句“同飲一井水,同是一族人。家有三斗米,過年一村親”勸解了別人,也穩(wěn)平了躁動的村莊。一幕幕戲在井邊上演,有些人事消散了,又有新的人物出現(xiàn)。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送別老人的最后一掛鞭炮,都在井邊回響。井盤邊緣,還常見插在石縫里的殘香——村里人對水井是那么的虔誠,那么的信奉。
“地眼”無時無刻不在與“天眼”對視。白天,水井盼呀盼,盼著正午時分與太陽的對視,然后才不舍地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作鏡把星斗照一遍,每天都照一遍,前半夜照大星,后半夜照小星,隨后顧影自賞;從初一到十五,水井一直在牽掛,今天月圓明天月缺,多希望哪一天以金黃的圓月作井蓋,二者“心心”相印??!只可惜月亮一直蓋不準,或許天太高了。
大人在一旁納涼,一再警告不許靠近井沿。由于好奇心的驅(qū)使,在一個有月的夏夜,鄰家?guī)讉€小孩偷偷地攀著井沿,身子探向井口,深幽幽的水面養(yǎng)著一輪月亮,圓圓白白的。他們的臉在水的深處飄飄渺渺,也像那月亮一般的圓。不知誰喊一聲:媽,月亮掉進井里了。一幫媽媽忙攏了過來,拉走孩子,嘰嘰喳喳的,驚了井,水面一顫一顫的,月遂不見了。有人非喊著要把月亮撈上來不可。“傻孩子,月亮在天上掛著呢!”。抬頭望天,果然。童心、童語、童眼里的井世界,由此可見一斑。
見井不是井,這是井的意象。有人說,井是一面鏡子,映在不同人的視線里,得到的是不同的鏡像:在孩子的眼里,它是童真;在游子眼里,它是親人的眼淚;在寓言家眼里,它是小小的牢籠,讓身在其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我說,在我的眼里,它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井,是大地的眼睛呀?!北尘x鄉(xiāng)之人借了井眼的遙望,透過鄉(xiāng)云愁煙的遮蔽,常會看見遺落在母地的往昔身影,依稀還有莊稼人與井眼那相依相守的歲月。雙休日回家,來到村里棄用的老水井旁,我和它對視著,無語,耳畔又響亮外甥女的經(jīng)典語句。井水平靜得真像一個大鏡,對望的鬢衰男子難道是我?井壁上滄桑的青苔,井中存積的清水,似乎在向我敘述冬春的交替、世代的變遷、社會的變革。
母親打開自來水籠頭,給我們做飯。聊著水井,總難免掉進懷舊的喟嘆?!澳菚r還沒有冰箱,但挑來的井水是冰涼的,把西瓜放進去‘鎮(zhèn)’一下,便成了‘冰鎮(zhèn)西瓜’了,好美!”母親說。
“那口老井啊,井水拔涼拔涼的,三伏天,挑水來擦身,就像掉進冰窖里,那叫一個暢快!”父親隨口附和。
“是啊,有時還禁不住打哆嗦呢?!蔽译S聲回應。
說著說著,我就掉進那一眼井里爬不出來了。
村莊雞鳴
“雞鳴桑樹顛”,是古詩中的村莊一景。
“聞雞起舞”,是《晉書·祖逖傳》中的故事。
“雞叫頭遍正三更,雞叫兩遍喊學生,雞叫三遍天放明,再不起床是懶蟲?!边@是母親對兒女的教誨。
記憶里的村莊,雞是農(nóng)民的寶貝,家家戶戶搭個雞舍——歷來如此,缺其不可。母雞生蛋,公雞司晨。母雞下的蛋,用于招待稀客,換取油、鹽、醬、醋。公雞打的鳴,“喔——喔——喔——”啼唱,嘹亮著破曉。
三、四月份,雞雛滾春。“賣小雞兒嘍——賣小雞兒嘍——”賣雞雛的小販光顧了,雞仔們擁擠成團,“唧唧唧”歡暢得不行。主婦們瞅著雞雛,瞅準最活潑、最健壯的,一把抓起、放在手心端詳,毛茸茸,軟乎乎,愛不釋手,間或挑來選去——一番討價還價,付了錢,放入準備好的小紙箱,拉起自己的孩子回家。從此,開始養(yǎng)雞歲月。
大多數(shù)的雞雛,是自家母雞孵的。選擇個頭大的母雞來抱窩,優(yōu)而待之。母親挑雞蛋頗有講究,取舍之間,精心湊齊了29個。我好生納悶,為何不整數(shù)?母親笑著念叨:“二十九,個個有?!薄獢?shù)字背后藏著“玄機”,寄托著美好愿望呢!母親順勢把母雞抱過來說:“好好地孵啊,做了娘,就給你米吃?!蹦鸽u“咯咯咯”地蹭一蹭雞蛋,頻頻“點頭”的模樣似乎通了人性。母性使然,母雞伸開翅膀?qū)㈦u蛋捂得嚴嚴實實。
抱窩雞“兩耳不聞窩外事”,專心致志地“坐禪”了二十多日后,雞蛋里的小雞就會陸陸續(xù)續(xù)啄破蛋殼,顫顫巍巍,頑強地鉆了出來。看著這毛茸茸的小雞,豆粒大的眼睛水靈靈,母親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漸漸,家里就會多出一群“小朋友”,整天滿地滾來滾去,絨球一樣,可愛至極。于是,或籬笆旁或柳蔭下或草地上,小雞成排或成窩狀,既像音樂中的休止符,又像田里的蝌蚪,更像齊白石的畫。
看著一只母雞,拖著一串省略號,老的“咯咯咯”,用粗糙的雙爪快速刨開松軟的沙土,將米粒、蟲子啄起來又吐出去,教會兒女們吃;小的“唧唧唧”,聚在母雞的腋下,感覺甚是溫馨。可憐天下父母心。
看著一只公雞,孤傲地昂著頭顱,頭頂一叢鮮紅的雞冠,洋溢著卓爾不群的高貴與華麗,一邊呵護著小雞,一邊警惕地審視四周,一幅雄赳赳、氣昂昂,不容褻瀆、不容侵犯的模樣,有最安全的“避風港”之懷。
雞是不戀黃昏的,這是好品行。趁天黑前,它們肯定魚貫回家。母親呢,把雞們一只只抱進籠,邊放邊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我把雞舍門合上,與它們親切告別。窗外,月色皎皎,天地一片寂靜,雞們呢,已相互依偎進入了夢鄉(xiāng)——那就別驚擾它們了,再過幾個時辰,它們又要擔當報曉的使者哩!
雞吃什么?無非,一把糠、兩捧米、三勺剩菜、四堆嫩草,與飼料無關,與激素無關——這是一群在自由空間成長起來的充滿野性的雞,成天與昆蟲露水打交道,與草籽米糠親密接觸。天地何其大,特伺無須多。春來秋往,雛雞的模樣褪去,羽毛漸次豐滿,個子和衣裝變得“高大”、“富美”起來。
聽,“咯——咯——”,有蛋在身的雞,拖著悠長而又低緩的啼叫,像孕婦,尚流露嬌羞和忸怩的神情。當它漲紅了臉掙扎著把雞蛋擠出后,才覺是真正的功臣,遂自豪地高唱起來 “咯咯咯——嘎——咯咯咯——嘎——”,沒完沒了的。
聞聲撿蛋,我和很多孩子一樣趕緊從雞窩里將熱乎乎的蛋取出,高興地飛奔著跑向母親,為的是報喜邀功。母親偶有賞賜的,便是在餐桌上多了一份蛋花湯或雞蛋炒蔥。而母親卻從不動筷。在母親眼中,雞蛋的價值少與美學有關,更多的是會計學的命題——一則是兌油鹽錢,二則是為送人情。比如,表姐五月要生孩子,那么四月開始,母親就把雞蛋攢起來,到時送她三、五十個,最低得送一、二十個吧。所以,我說:養(yǎng)雞,是赤裸裸的“勒索”——哪顧得上閑情逸致,蛋出雞、雞生蛋、蛋換錢,才是農(nóng)家最原始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經(jīng)濟。
母親還說,油鹽錢都是從雞屁股摳出來的,此話當真。每天雞進圈時,母親總習慣抱起下蛋雞,在它們的屁股上挨個揣摸一下,檢查它們有無生蛋的跡象。曾經(jīng),一只母雞長期不下蛋,卻無人知曉。直到有一天,母親從稻草垛里赫然發(fā)現(xiàn)十來個蛋,才恍然大悟。這只雞雖任性,猶可愛矣!母雞生蛋,是天經(jīng)地義的本職。如果不生蛋了,它的命也就完了,就會被殺來吃——那年代,農(nóng)民自己很少殺雞吃,得賣錢。
母親自然也養(yǎng)公雞,平時用來打鳴報曉,當然也在為來年春天孵小雞設伏筆呢。于是,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的好戲就在我家院子里持續(xù)熱鬧地上演了。
聽,“喔——喔——喔——”村東頭一只公雞一聲高亢的鳴叫,村西頭隨之相應,一高一低,一遠一近,一粗一細——一雞引頸,百雞唱和,四方回響,不用排練,不用指揮,“雄雞一唱天下白”。
在一聲聲充滿陽剛氣息的雞鳴中,仿佛看見一枚鮮紅如蛋黃般的杲杲旭日,仿佛看見房頂升騰的裊裊炊煙,仿佛看見禾苗尖上布滿的晶瑩露水……聽著雞的啼叫,莊戶人家該起床下地了,學生娃該上學了。那年月,沒有鬧鐘,更沒有手機,那雞鳴聲就是全村的起床“集結號”,是天然的鬧鐘,是盡職的更夫。
母親數(shù)十年如一日,雞叫兩遍就起床。每當我還睡意朦朧時,就聽見她悉悉索索的聲響——她起床了,并沒點燈,摸著黑穿好衣,然后開始她一天的勞作:或挑水澆地,或洗衣做飯,或拾掇院落,或縫制衣衫……一個大家庭,柴米油鹽、衣食住行,有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呀!母親用她那勤勞的雙手張羅著,執(zhí)著著,不僅孵化了雞雛,也孵化了兒女的人生。其實,和我母親一樣,辛勞在土地上的我的鄉(xiāng)人們,他們的哪一個日子不也和我母親一樣?踩著雞鳴的韻律在行走:起床、下地,吃飯,收工……
雞鳴是母親的鐘聲,也是我的鐘聲。因而,我再也不敢在被窩里蹉跎時間,睜開惺忪的睡眼,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穿衣洗臉,吃過早飯,背起書包,抖擻精神,腳踩露珠或身披輕霜,匆匆忙忙奔向書聲瑯瑯的學校,開始一天的學習。
雞鳴是村莊的“名片”,是村莊亙古不衰的主旋律!所以,混沌年紀的我,常常和小伙伴或?qū)W公雞打鳴或?qū)W母雞下蛋,手捏住鼻子,神氣地“喔喔”或“咯咯”一叫,引得笑聲一片,回蕩在童年的記憶長河里。所以,有關雞鳴的美好詩句和韻味猶存腦海——《詩經(jīng)》有據(jù):“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唐朝有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明代才子唐伯虎有畫:“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每每想起這些清麗雅致的詩辭,我的眼前便會呈現(xiàn)出一個個恬靜的村落,茅檐低小的農(nóng)家小院里一母雞帶領著三三兩兩的雛雞悠閑地在墻邊刨刨踢踢,或者霍然看見一兩只公雞在草垛上迎風而立,毛色光鮮,雞冠緋紅,嗓子響亮,一幅羨煞的風景畫?。?/span>
而今回到村莊,極少見到雞了。許許多多的人家不養(yǎng)雞了,嫌臟、嫌累贅,寧吃販主的蛋。養(yǎng)雞成了專業(yè)戶的事情了,雞們似乎也沒了自由,像被關在集中營里的“囚徒”。再聽那雞鳴,與人氣寥寥的村莊一樣,清冷、孤寂,了無一鳴百應的氣概。
只是,母親還保有養(yǎng)雞的習慣,一年養(yǎng)上七八只。偶有回家,母親會端來滋補的雞湯,或讓我捎回幾十個原生態(tài)的雞蛋——母親這一生一世不做別的,只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做一只護“窩”的“老母雞”。
看母親養(yǎng)雞,其實是在接受一種教育。每聽得雞鳴,我就感覺心里殷實,就品出家的味道,就觸摸到村莊的根。
多想重回兒時的鄉(xiāng)野,再聽一回報曉的雞鳴,再聞一回下蛋的雞啼,再看一回母親聽到雞叫燃起的炊煙,再望一回父親荷鋤出門的身影,再想一回我背起書包上學堂的情景,讓“咯咯咯——喔喔喔——唧唧唧——”的家庭大和唱在耳邊回蕩……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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