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自從老伴因病去世以后，劉福貴老人就在女兒女婿的勸說下，變賣了家中的房產(chǎn)，揣著賣房款和這些年來積攢下的一點兒積蓄，在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羨慕的目光中，離開了生養(yǎng)他七十多年的黑土地，離開了雞犬相聞的小村莊，搬到繁華的大城市中女兒家生活。
老劉就這么一個女兒，從小就乖巧懂事，熱愛學(xué)習(xí)。他們老兩口把大半生的心血都傾注在這個女兒身上，女兒也不負眾望，寒窗苦讀，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城市工作，如今已有了自已幸福的三口之家。
幾年前，女兒、女婿就勸他們老兩口兒，不要再種農(nóng)村那點地受苦受累了，他們在城市中的樓房又大又寬敞，干脆搬到樓上來享幾天清福。老劉每次都婉言拒絕。不是怕女兒女婿不孝順，他和老伴兒身體還好，家中又沒有什么額外的負擔(dān)，一年到頭種點地，養(yǎng)點雞鴨鵝，維持日常生活綽綽有余。閑著沒事兒，還可以逗逗貓，遛遛狗，或者三五個老朋友聚到一起，談?wù)勌欤f說地，東拉西扯一陣兒，好不暢快，干啥還去女兒家叨擾呢？
三年前，老伴兒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撒手人寰，整個大院子就留給了老劉孤零零一個人。悲傷地送走了老伴兒后，女兒就勸他，還是和她一起搬到城市里去住吧，你一個人守著這么大個院子，沒病沒災(zāi)還好，萬一哪一天有個頭疼腦熱，身邊連一個遞藥倒水的人都沒有，真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辦？老劉想想也是，自己畢竟已是七十大多的人了，再逞強還能蹦跶幾天？女兒、女婿有這份孝心，自己干啥還擰著呢？
搬家的時候，老劉要把自己的賣房款和那點兒積蓄交給女兒，女兒堅決反對：“您還是自己經(jīng)管吧，錢揣在自己兜里，心里感覺踏實！”就這樣七十四歲的老劉，抱著自己養(yǎng)了多年的大黑貓，懷揣著那一張存折就來到了女兒家，這一晃三年過去了。
在農(nóng)村人看來，這老劉確實是一個福老漢，搬到城市中生活，一年到頭，渾身上下一點土星都沾不著，還住著大樓房，吃穿用度、一日三餐有女兒、女婿、外孫女兒桌上桌下伺候著，這真是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腸。是啊！老劉也感到自己確實是一個幸福的老人，一年四季想吃啥，打開冰箱應(yīng)有盡有；想穿啥，不用自己操心，該換洗衣服或換季時，女兒早早就在他起床前把干凈整潔的衣服準(zhǔn)備好了。
但老劉內(nèi)心深處不知怎么地總有一種隱隱的苦楚，要說，還真說不清楚，但確實存在著。女兒、女婿都有自己的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外孫女兒正在外地念大二，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平時偌大的樓房里一整天就他一個人閑呆著，活得實在寂寞。他有時就想，如果在農(nóng)村老家，他還有許多老哥們、老姐們，可以東家串西家，西家串東家，大家在一起說說話，嘮嘮嗑兒，有時干脆隨便蹲在村里的某個地方，哪怕是唾沫星子亂濺，把方的說圓了，把圓的說扁了，也沒有人笑話，大家在一起只圖個快活。現(xiàn)在看來，再回到過去只剩下如果了，且不說村子中的老房子賣了，就是女兒、女婿順?biāo)囊?，在農(nóng)村老家重新買一個院子，老劉也不能提出這個荒唐的要求?。∷倩氐睫r(nóng)村老家，有些愛嚼舌根子的人明里暗里就得說，這城里的女兒、女婿給老爺子氣受了，待不下去了！人言可畏！他絕不能給女兒、女婿填這個堵，況且女兒、女婿對他的好是沒得挑兒。
他實在感到寂寞難耐，有時下樓在小區(qū)里溜達溜達，但他從來不敢走遠。對于這座大城市，雖然他來了三年，但還是非常陌生。在農(nóng)村老家，張家哪個院，李家哪個門兒，閉著眼睛他都能進出自如，但置身于鬧市之中，看著車水馬龍的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參天矗立的一排排樓房，看似一模一樣的樓宇門、單元門，老劉曾想著努力去識別回女兒家樓房的路，但畢竟年齡不饒人，站在大街上，不知不覺就迷瞪了，有時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還好，女兒家的小區(qū)內(nèi)各種配套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想找個消遣的地方，并不犯愁。但他這么大年紀(jì)了，大半生又在農(nóng)村度過，有時想湊到遛彎的人群中，找同齡老人扯會兒閑話，話題又不知從何說起，盡管人們不會羞辱他，他自己也會感到不自在，所以老劉常常是一個人在小區(qū)里溜達一會兒，然后就抱著他那只大黑貓匆匆忙忙地上樓，隨著防盜門“砰”的一關(guān)，他就像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這時候身邊陪伴他的只有那只從農(nóng)村帶過來的大黑貓。
這只大黑貓對于老劉而言，已經(jīng)不是動物，而是他的親人。在他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這只貓給了他無窮的樂趣和心里的安慰。
當(dāng)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這只大黑貓就竄到他的懷里，他邊看電視邊用雙手撫摸著貓光滑如黑金絲絨般的皮毛，那柔軟溫暖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抱著女兒那般幸?？鞓?。有時他還和大黑貓說說劇情，談點兒感慨，大黑貓就像懂得他的意思，“喵喵”地叫個不停。
電視看累了，看膩了，老劉起身走到幾尺寬的陽臺上去，隔著巨大的落地窗向遠方眺望。這時候，他如同站在懸崖上一般，緊張地用兩手抓住身邊的晾衣桿，茫然地看著街上像螞蟻搬家一樣雜亂的人流。這時大黑貓又跑到他的腳底下，用脖子蹭著他的雙腳，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看著他，好像給他加油打氣：“不用怕，有我呢！”
老劉不敢在陽臺上站得太久，否則他會感到眩暈。他蹲下來，抱起大黑貓回到自己的臥室，拿出點兒零食隨便放在嘴里咀嚼著，順便把女兒買回來的貓糧抓一點兒放在大黑貓面前的盒子里。大黑貓興奮地“喵”一聲懷著感激之情，和他共進午餐。
白花花的陽光透過明亮的落地窗，把它的熱量毫不保留的散發(fā)在樓房里，中午過后，樓內(nèi)暖烘烘的，讓人懨懨欲睡。老劉歪在軟綿綿的床中間的枕頭上，那只大黑貓也像往常一樣臥在他的身邊，不知不覺的雙雙進入夢鄉(xiāng)。
下午沒事兒的時候，老劉從女兒的房間里翻出來一個毛線團兒，在客廳的地板上滾來滾去，那只大黑貓就躥過來跳過去，做著各種姿勢撲來抓去，這是兩個老伙伴兒之間最愉快的時候。有時，老劉也會拿起那條紅色綾子片兒，在半空中上下?lián)u晃，那大黑貓就上躥下跳的，伸著爪子，一次次地抓著綾子片兒上下舞動，老劉這時候就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般笑個不停。
時光靜靜地流逝著，生活中的人們依然匆匆地行進在各種人流中。世界上有些人因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為閑而活得無聊、煩悶。貧窮時，我們?yōu)檫^上好日子四處奔波勞苦；衣食無憂，有些人又會因無所事事而感到煩惱和無名的憂傷。那種閑下來空落落的感覺就像吊在了半空中，上下都沒有了抓手。到了這時候，才讓人深深地理解到：勞動雖然給人帶來辛苦和勞累，但也讓人感到活著的價值和尊嚴(yán)。
劉福貴老人在女兒家過著衣食無憂的晚年生活，女兒、女婿、外孫女兒在家時，一家人團團圓圓，熱熱鬧鬧，盡享天倫之樂。但年輕人終究要忙自己的事業(yè)，閑下來靜下來時，好在老劉身邊還有那只大黑貓給予他無聊生活中很多的樂趣。
可是近段時間以來，這只大黑貓和他一樣，也懶得下樓了，整天臥在他的身邊挑揀著吃點兒東西。老劉用毛線團和紅綾子片兒逗它，大黑貓也沒那么多玩兒的情趣了，通常只是趴在老劉身邊打著呼嚕睡大覺。老劉有時把貓從睡夢中弄醒，用綾子片兒逗它玩，同時自言自語又像對大黑貓說：“老伙計，起來鍛煉身體啦，要不得了個高血壓，高血脂什么的，到時候就晚了?！?/span>
有一天早晨，老劉飯后要到小區(qū)的超市買點兒東西，他照例是抱著這只大黑貓，前去的一路上還和大黑貓拉著話，說順便也給它買點兒好吃的?；貋頃r由于提著一大包東西，路過小區(qū)中間的涼亭時，氣喘吁吁的老劉把東西放在椅子一邊兒，自己坐下來歇息，那只大黑貓就掙脫他的懷抱，跳到他的腳下，瞪著大眼睛在附近的草叢和綠樹鮮花叢中嗅來嗅去。老劉本以為歇息一會兒，再像往常一樣“咪咪”地叫它一聲，這只大黑貓就會迅速地跑回來，和他一起上樓了。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當(dāng)他呼喚大黑貓的時候，卻怎么也不見了它的身影！
后來有個小區(qū)的居民對焦急萬分的老劉說，他在二十二號樓前邊的風(fēng)景樹下看見有只大黑貓好像和一只灰白花的貓一同跑走了。
盡管老劉的情緒萬分低落，但他還是“咪咪”地呼喚個不停，四處尋找他親愛的伙伴。整整一小天老劉都失魂落魄似的，他找遍了小區(qū)的各個角落，但始終沒有見到大黑貓的身影。
看來這只大黑貓確實是走失了！
如果是小孩子，劉福貴老人一定會大哭大鬧一場，央求女兒、女婿再給他買回來一只貓，盡管和新買回來的貓建立深厚的感情需要一些時日。但他不是小孩子，已是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那樣作鬧的話，豈不讓女兒、女婿不理解！
老劉雖然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卻不是一個愚頑的老頭兒。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再好的宴席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更何況是一只貓和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頭？他自己夠幸福的了！老了、老了，還能住上幾代人都夢寐以求的寬敞、整潔的大樓房，吃穿用度應(yīng)有盡有，還有女兒、女婿的關(guān)心疼愛，外孫女兒的膝下承歡，雖然不能每時每刻陪在他身邊，但比起過去缺吃少穿的艱難歲月，現(xiàn)在的生活簡直是人間天堂！
這樣想來想去，老劉心里寬慰多了，他收拾好貓糧，把毛線團和紅綾子片歸納在一起，放在自己的床邊。他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仿佛那只大黑貓還在他的眼前，一抹笑容重新浮現(xiàn)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
但，那笑容中隱約地藏著一絲感傷。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