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吟居詩話
八十一、除卻巫山尚有云
離思（其四）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遣悲懷（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離思（五首）》及《遣悲懷（三首）》，乃悼亡妻葦叢之作，此二首乃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堪稱千古悼亡詩之冠。“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币讶皇侵邑憪矍橹~；而“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眲t是海枯石爛般愛情誓言。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緣故，以元稹觀之，韋氏而外再難有滄海水，亦無巫山云。韋氏亡故后，元稹誓將做“終夜長開眼”之鰥魚，終身不再娶。其感情之深摯，誓言之旦旦，真堪感動上蒼。但凡讀及此詩者，莫不為之淚下。
然而，事實卻不然，我們或許皆被欺騙。近人陳寅恪指出：“所謂長開眼者，自比鰥魚，即自誓終鰥之義。其后娶繼配裴淑，已違一時感情之語，亦可不論。唯韋氏亡后未久，裴氏未娶以前，已納妾安氏?！保ā对自姽{證稿》）顯然，除卻巫山尚有云。又有旁證可資參考，元稹嘗作自傳體《鶯鶯傳》，所謂張生偷會鶯鶯，亦其自況耳，
元稹有此先例，宋人便有步其后塵者。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云：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此為悼念原配妻王弗而作。凄涼婉轉(zhuǎn)，字字血淚，有無盡哀傷和思念。與元稹詩在伯仲間。而東坡言行相違亦如元稹，其納歌妓朝云為妾，又引歌妓琴操為紅顏知己，風流韻事較元稹有過之而無不及。
又有賀鑄者，亦有悼妻詞云：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此《鷓鴣天》詞與元稹《遣悲懷》及東坡《江城子》并傳不朽，而賀鑄未見有言行相違之事，此或為未被糟蹋之幸存凄美之詞。
八十二、累魚湖可鑒
東北吉林女詩家奚曉琳，亦故人也。早年于網(wǎng)絡詩壇，吾與之時有交流，后又互贈各自詩詞著作，相知逾深，故知其詩如其人。
某日，小溪（其網(wǎng)名林中小溪）應女詩伴雪語、寒山子約，往齊魯泰山諸名勝游覽，過泉城濟南，梅子置酒留飲。席間當無礙眼之閑雜人等，無須設防，了無拘束，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瓶飲罷，雪語倡再飲一瓶，竟致大醉盡歡而散。
主人殷勤，約明日船游大明湖，奈醉不能起。于是，小溪等三人往游之。想僅隔一夜，去飲未遠，丹唇皓齒余香，或勝過魚餌。恰此時，一陣涼風襲來，把持不住，淑女們顧不及矜持嬌羞形象，竟將如分韻般占得之杯酒盤飧，如數(shù)傾倒湖中，以至于殃及大明湖魚。
所謂“嘉會寄詩以親”（鍾嶸《詩品·序》）小溪先成五律一首，樂成故事：
岱宗高不語，秋下得天真。
誼并陳年酒，醉齊同道人。
累魚湖可鑒，傷別柳成因。
明日關東雪，無梅何處親。
雪語亦醉酒肇事者也，即和小溪韻一首曰：
遙思諸般好，何如相對真。
且傾秋夜酒，共醉眼前人。
泰岳名高仰，明湖魚夙因。
遍游齊魯?shù)?，攬照最堪親。
當事人之一寒山子亦別韻以詠此事：
雅誼縈千里，相期續(xù)古歡。
月軒移柳色，風檻擁荷團。
酒壯腸尤熱，談深意未闌。
靈泉別后水，夜夜?jié)q新瀾。
地主梅子，座中嘗喜極而泣。及臨歧路，淚復不禁。故有次小溪韻曰：
西風相一擁，笑笑復疑真。
城市燈星淚，江湖詩酒人。
他年傳故事，此日即前因。
悵悵車塵滅，鈴來語倍親。
行文至此，意猶未盡，遂顛倒小溪韻，成拙句于后：
過往即成夢，惜今誰問因。
虛窗緣酒醉，嘉會以詩親。
姐妹情刪俗，春秋筆寫真。
探來閨蜜事，我亦有功人。
八十三、名家未遇不堪時
唐時考取進士，不單憑才學，還須有影響人物代為宣揚出名，或直接干預錄取方可。于是，干謁又稱行卷，即“走后門”之風盛行。
幸運者有朱慶余、白居易。朱慶余以一首《近試上張水部》，敢問“畫眉深淺入時無”？深得張籍賞識并推薦宣揚之，以至于詩名被廣泛傳播，果于唐敬宗寶歷二年考取進士。白居易十五六歲便入京，以詩拜謁顧況，先吃“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之閉門羹，旋即被“有句（按：野火燒不盡）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辟澷p之，顧況因為之延譽，使其名聲大振，后以“十七人中最少年”中進士。（唐張固《幽閑鼓吹》、五代王定寶《唐摭言》、宋尤袤《全唐詩話》均有記載）
王維更是成功者，然世人對其稍顯下作之干謁，頗有微詞。為與張九皋爭頭名狀元，摩詰甚至扮為伶人?！熬S未冠而有文名，又精音律，妙能琵琶，為岐王所重。維方將應舉，求王庇借。王遂引至公主第，使為伶人。維奏新曲號《郁輪袍》，為公主所邀賞，乃為之說項，維遂得高中。”此為唐薛用弱《集異記》故事。唐鄭還古《郁輪袍傳》以及《舊唐書·王維傳》，亦有類似記載。據(jù)說，“妙年潔白，風姿郁美”之王維，自是被玉真公主暗中包養(yǎng)若干年月。
杜甫則是失敗者，兩試皆不中，仕途不遇。落第彷徨間，于天寶七年《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之自負，亦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抱負，惜無果。又于天寶十年年直接通過延恩匭途徑，向玄宗進獻《三大禮賦》；十三年又獻《封西岳賦》，以求憑才學仕進。結果，命待詔集賢院。終于天寶十四年四十四歲時，謀得個管兵甲器仗之小官----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然不幾月便遇安史亂，流離天涯。后陸游有《題杜少陵像圖》詩云：“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賦草?！鄙顬橥锵е?/span>
最倒霉者，當推孟浩然。浩然與王維為友，“維私邀入內(nèi)署，俄爾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新唐書·文藝傳》）
浩然此詩題為《歲暮歸南山》，全文如下：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詩寫宦途渺茫、功名未就、鬢發(fā)已白、落寞惆悵之心緒，求仕情切。原以為有馬周“直犯龍顏請恩澤”（李賀《致酒行》）之先例，唐天子便會代代如此，結果激起明皇憤怒，因之落個終身布衣結局。
或謂，孟浩然當以《臨洞庭上張丞相》（按：此詩寫作年月及所上之人，尚有爭論）進獻明皇，其詩云：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前四句寫景，后四句求人相助，委婉含蓄，不失身份。尤其“端居恥圣明”句，意謂隱居對不起太平盛世，或可使明皇動惻隱之心。然歷史已不可重寫。
北宋柳永步孟浩然后塵，以其《鶴沖天》致仁宗皇帝不悅，斥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柳七無奈，便自我解嘲，以“奉旨填詞柳三變”為招牌，終身奔走于煙花柳巷，以至死后喪葬亦由妓女們出資。此乃后話。
八十四、美在具象不確定
李商隱“無題”詩，歷來解者紛紜，莫衷一是，難倒天下讀書人。尤其《錦瑟》一首：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弁于卷首，元好問慨嘆曰：“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span>
作箋者不可謂不多也，然未敢有稱是者。最早一種解說，見于北宋劉攽《中山詩話》：“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令狐楚家青衣名也?！贝恕皯讶苏f”也；
繼有以蘇軾為代表者，以《古今樂志》為據(jù)，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保ū彼吸S朝英《靖康緗素雜記》、宋許彥周《彥周詩話》）此“詠瑟說”也；
復有以清朱彝尊為代表者，闡釋曰：“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喪妻）之意也?！保ā独盍x山詩集輯評》）此“悼亡說”也；
又有清何焯、汪師韓、張采田為代表者，解讀為：“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保ā独盍x山詩集輯評》）此“自傷說”也。
玉溪此詩之所以不得確解，皆因其典故缺乏含義上明確之規(guī)定性。
李商隱還有一首《無題》詩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币嗝黠@表現(xiàn)為具象不確定。讀者讀此詩，皆能感受到無怨無悔之追求、如饑似渴之執(zhí)著，然追求者何？執(zhí)著者何？概莫確定。而恰因其不確定，使其張力巨大，給人以無限想象空間，使每個讀者在品味欣賞時，結合自身際遇產(chǎn)生共鳴，得出不同結論。于是，知此聯(lián)可以歌頌母愛，亦可以歌頌師德，還可以歌頌公仆情懷。
八十五、三駕馬車，麗而不同
但凡言及晚唐詩人，必以溫李并稱又小李杜并舉。故知溫庭筠、李商隱、杜牧為三駕馬車，鼎盛彼時詩壇。三人詩詞語言風格，皆以“麗”見稱，又麗而不同：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應。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此溫庭筠《菩薩蠻》，綺靡秾麗者也；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此李商隱《無題》，深婉工麗者也；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此杜牧《江南春絕句》，俊逸明麗者也。
八十六、蚯蚓狀筋具慧眼
工作意有不適，兀坐欲尋腦轉(zhuǎn)移。于是，漫游于微信，瀏覽映入眼簾之詩家新貼作品。竟有驚喜：
寒暑一肩載，兩腳定乾坤?？v橫蚯蚓筋脈，肋骨石嶙峋。喊破黃河霧障，手拽降龍繩索，生死對浮沉。山水瀝肝膽，赤膊是精魂。
同步調(diào)，齊戮力，負千鈞。人間正道，匹夫猶自矗昆侖。豈懼千尋陡壁，那計無端惡浪，矯矯似鷹巡。穿越風和雨，熠熠是星辰。
此乃吉林女詩人張化寒（網(wǎng)名丫丫）《水調(diào)歌頭·黃河纖夫》詞。我被“蚯蚓筋脈”嚴重“吸睛”，竟一時忘卻心中煩惱。女詩人“比黃花瘦”者逾百分之百（多出者乃男中女腔也），似此“蚯蚓筋脈，嶙峋肋骨”者，幾以零計。余讀書少，尚未見先于丫丫而以蚯蚓狀筋脈者。
通觀全詞，絕無冷字僻典，但凡述之者，當詁而能達。然余不欲作詩評家汪洋之言，而獨賞一句以銘心，亦恐落鳧足續(xù)鶴之誚也。
作者別有《浣溪沙·松花江》云：“鴻飛擊活晏眠天”，以擬人之“晏眠”狀遲暮之天，別具形象；又以網(wǎng)絡時新語“擊活”描摹飛鴻破空，別具慧心。
八十七、“回首”有悟
林從龍師認為：用心讀詩、背詩，久之必有所悟。比如柳宗元《江雪》，若漫不經(jīng)心讀之，此詩不過一幅江雪圖畫而已，或覺其妙，而不知其何以妙。若用心品味，則至少會發(fā)現(xiàn)其寫作章法之層次感很強，即畫面層次由大到?。骸扒进B飛絕 ，萬徑人蹤滅。”乃大面積自然界；“孤舟蓑笠翁”，則縮小到一條船上；“獨釣寒江雪”，便集中到詩人自身。（《詩苑尋芳》）
今我讀女詩友韓倚云惠賜其部分詩詞，因俗事攪擾，凡三遍未有所獲。于是，擇日閉門，將目光集中至其航天題材作品。倚云乃航天人，以博士后受業(yè)于楊叔子院士，又執(zhí)教鞭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其科學家詩人之眼光，必能達一般人所看不到處。果不其然，當我再次讀到其《菩薩蠻·航天 》之“回首滿天星”句時，豁然悟焉。其詞如下：
綺云裝點銀河路，無邊塵障凝稠霧，逆勢破千層，更何羈大鵬？
但憑雙羽翼，掙脫球心力。回首滿天星，所牽唯剩情。
乍一看，“回首”句并無新奇處。然細味之則發(fā)現(xiàn)，此“回首”絕非一般襯逗虛字，而是航天人特有之角度。須知地球人只能“仰望”滿天星，而外太空方可“回首”滿天星。此非但天壤之別，亦“宙星之別”耳。故非如倚云般宇宙視角，不能道“回首滿天星”佳語也。自然之力易掙脫，而人間之情難割舍。萬千感慨，盡在此一“回首”間。
倚云又有《清平樂·京城霧霾感賦》句云：“華燈漫煮京城，狂飆可洗天清？”下一“煮”字，足見其煉字功夫。我也曾有寫《夜城光污染》詩句云：“徹夜高燒灼太空”，差相近耳。
八十八、詞忌代字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花語》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span>
少游此二句乃《水龍吟》起句，如此大費周折，其實不過是“一人騎馬樓下過”之意，所以為東坡所誚也。靜安先生以此為佐證，助其“詞忌代字”之論，堪稱卓見。以此律人，則善莫大焉。
大凡戒律，律人易，或律己難。靜安有《蝶戀花》三闋，其詞曰：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眾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隱轔。夢里難從，覺后那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閑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shù)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春到臨春花正嫵。遲日闌干，蜂蝶飛無數(shù)。誰遣一春拋卻去，馬蹄日日章臺路。
幾度尋春春不遇。不見春來，那識春歸處？斜日晚風楊柳渚，馬頭何處無飛絮。
“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于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保ā度碎g詞話》）恰此自負甚高之三闋《蝶戀花》詞，每首均有替代字：前二首以“輕雷”代車，后一首以“章臺”代柳。
王羲之謂：“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保ā短m亭集序》）今我視靜安，亦如靜安視美成耳。
八十九、開未有之境
樊志厚評王國維《浣溪沙》詞云：“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保ā度碎g詞話》）王氏未曾謙虛，深以為是。其詞曰：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diào)醯。今朝歡宴勝平時。
全詞寫失伴孤雁被擊落成盤中歺，或有所寄意。前人或無如此詠雁者，然未必為“未有之境”。
王氏別有稱頌辛棄疾《木蘭花慢》詞評語云：“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送月詞’調(diào)寄《木蘭花慢》云：'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事，與科學上密合，可謂神悟?！保ā度碎g詞話》）
誠哉斯言！稼軒此詞方為開“詞人未有之境”者也。以靜安所處之時代，倘作稼軒此言，當力所能及，惜其未能道也。而稼軒遠于靜安七百又三十七年，值封建社會科學未啟之世，倘作靜安《浣溪沙》語，則屬正常；然以其如此般天問，道近世人所不能道，確屬神悟。
九十、詩當鼓勵首創(chuàng)
北宋詩人林逋，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保ā渡綀@小梅》）一聯(lián)，名揚天下，備受推崇。然據(jù)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清顧嗣立《寒廳詩話》有引述）記載，此聯(lián)系從南唐江為“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句借來，易首字“竹”、“桂”為“疏”、“暗”而詠梅，境界全出，較原作為恰又佳。故后世之人，大多只知林逋而無論江為。江為存詩不多，《全唐詩》僅錄八首，或千辛萬苦掘得此一聯(lián)絕佳詩材，卻被和靖“點鐵成金”，情何以堪。然畢竟江為系首創(chuàng)者，故此聯(lián)發(fā)明權當歸江為所有。
點鐵成金，只能偶爾一試。要在詩界立身，必須得有自家面目。畢竟林逋非等閑之輩，其清苦而又幽靜之隱士生涯，往往有新發(fā)現(xiàn)。如《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詩云：
底處憑欄思眇然？孤山塔后閣西偏。
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
遲留更愛吾廬近，只待重來看雪天。
此詩頷聯(lián)以“畫軸”比林間寺、以“棋枰”狀葑田，當屬首創(chuàng)，且影響甚眾，有諸多詩人繼起效仿之。據(jù)錢鐘書先生引《永樂大典》卷二千二百六十四《湖》字部有滕岑《游西湖》句云：“何人為展古畫幅，塵暗縑綃濃淡間?！睂嫹扔鲗ο髷U展到湖。又如黃庭堅《題安福李令朝華亭》句云：“田似圍棋據(jù)一枰”、文同《閑居院上方晚景》句云：“秋田溝垅如棋局”、楊萬里《晚望》句云：“天置楸枰作稻畦”等，皆以棋枰比田。
以創(chuàng)作論，此聯(lián)發(fā)現(xiàn)之功遠大于“疏影”、“暗香”點化之功，惜未得白石為之譜曲推廣。今我以閑話為其鼓吹之，亦合于時代鼓勵萬眾創(chuàng)新之精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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