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祖詠《終南望余雪》
今天和大家分享祖詠的《終南望余雪》：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這是一首應(yīng)試詩，也就是詩人在科舉考試的考場里寫的詩，相當(dāng)于今天的高考作文啊。唐朝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詩賦取士嘛，可想而知，應(yīng)試詩的數(shù)量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龐大。但是呢，能流傳到今天的應(yīng)試詩只有寥寥幾首。為什么呢？因?yàn)檫@樣的詩最難寫好。他們寫在哪兒呢？第一，它既不是實(shí)情、實(shí)景，也沒有真情實(shí)感?！睹娦颉凡皇钦f嘛，“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好詩是什么？好詩應(yīng)該是詩人心聲的自然流露啊。比方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是不是真像早晨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呀？多么自然，多么蓬勃呀！再比如說“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這就是眼前景，心中情?。∥覀儸F(xiàn)在看，都覺得這場景仿佛歷歷在目，而且讓人心有戚戚，這就是情動于衷，而形于言。但是應(yīng)試詩不一樣啊，你眼前就是一張白紙，沒有實(shí)景，題目又是人家早就出好的，也難有真情，無情無景，當(dāng)然難以寫好，這是第一個難。第二個難，它還有嚴(yán)格的形式要求。什么形式呢？一般都是六韻的五言排律。所謂“六韻”，就是六個韻腳啊，其實(shí)也就是六聯(lián)，十二句話，六十個字。無論出什么題目，你都必須用這十二句話，六十個字寫完。可以想象，要是詩仙李白參加考試，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已經(jīng)落榜了，因?yàn)槲捏w不合格啊。感情少而規(guī)矩多，這樣的文章真是往死里作。無怪乎考了那么多年，進(jìn)士一大堆，卻沒有幾首應(yīng)試詩能夠流傳下來。但是呢，凡事都有例外呀，祖詠這首《終南望余雪》，也是應(yīng)試詩，但是歷來都公認(rèn)是好詩，也是入選《唐詩三百首》的唯一一首應(yīng)試詩。
那這首詩好在哪兒呢？先看題目?！督K南望余雪》，其實(shí)就是望終南余雪，從哪望呢？當(dāng)然是從考生所在的長安城。所以這個題目，是讓考生從長安城的角度，遙望終南山的殘雪，寫寫所見所想。說到這兒啊，真要表揚(yáng)一下唐朝。唐朝的應(yīng)試詩，雖然也是命題作文，但題目還是比較靈活，比較自由的。多少有點(diǎn)即事感，不光是考生們每天看到的終南山，會成為詩題，甚至連禮部考試院里種的松樹，都曾經(jīng)當(dāng)過考試題目。不像清朝那樣，非得用前人現(xiàn)成的句子作詩題，一點(diǎn)發(fā)揮的余地都沒有。那《終南望余雪》這個題目是怎么出出來的呀？顯然就是在考試之前，長安城剛剛下過雪，所以主考官信手拈來，就成了考試題目了。那這個題目怎么寫呢？看第一句：
終南陰嶺秀。
這個“陰”字寫的真好！什么是“陰”呢？在中國古代，山南水北謂之“陽”，山北水南謂之“陰”。終南山在長安城的南面，所以從長安城看終南山，看到的是終南山的北坡，也就是陰破。那題目是《終南望余雪》，而不是《終南余雪》，那就等于已經(jīng)給出了視角，所以詩人不是泛泛的講終南山，而是說“終南陰嶺秀”，這就是在點(diǎn)題啊。這“陰”一出來，說明詩人已經(jīng)充分領(lǐng)會了考官的意圖，這就叫審題成功?？墒枪庵v終南山的北坡風(fēng)光還不夠啊，題目不是《終南望》，而是《終南望余雪》，那雪在哪兒呢？看第二句：
積雪浮云端。
這一句哪個字好？“浮”字好，積雪都浮在云朵上了。那可能有人會說了，積雪是在山上，怎么會是在云上呢？這正是殘雪高山才有的視覺效果呀。試想如果不是殘雪，而是正在下的那種大雪，那是什么樣子啊，那就要向王維所說的了，“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墒?，既然題目是終南余雪，那就是說雪已經(jīng)下過了，山腳乃至山腰的雪都已經(jīng)化了，可是在高海拔的山頂，還有積雪存留啊。那山頂?shù)难┯衷趺磿案≡贫恕蹦?？這就要考慮山的體量了，要知道啊，終南山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土堆，而是一座白云繚繞的大山。如果是小山，云就是在山上飄的，但是高山就不同了，山高云低，云就會從山腰流過，殘雪積在山頂，云朵流過山腰。從長安城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雪仿佛不是積在山頂，而是浮在云上，這不就是“積雪浮云端”嘛！這一個“浮”字，不僅讓雪顯得特別的輕靈，而且也讓山顯得特別秀美。試想一下：上面白雪皚皚，是光；風(fēng)舉云流，是影；這光與影的組合，給冬天蕭條的終南山，增加了多少光彩??！這才能夠呼應(yīng)第一句的“終南陰嶺秀”。
終南望余雪，詩人的視角從上往下先看到積雪，再看到流云，那再往下呢？再往下呢，就看到樹林了，所以第三句是：
林表明霽色。
那這句話哪個字好？“明”字好。明就是亮啊，在這里做動詞，就是照亮。被什么照亮呢？被陽光照亮，被霽色照亮。所謂“霽色”就是天晴的顏色呀。詩題不是《終南望余雪》嗎？雪已經(jīng)下過了，所以不是陰云密布，白雪飄飄，而是雪后天晴，陽光燦爛。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終南山離長安城差不多有六十里地呀。平時都是霧氣昭昭，哪里看得清樹木啊。可是雪后就不一樣了，天地都被洗刷了一遍，空氣仿佛是透明的，這個時候再看終南山，才會有林木歷歷的感覺，格外清晰呀。所以“明霽色”這三個字寫得真細(xì)致、真貼切，是長期生活在長安城的人，才能寫得出的感覺。那為什么又是“林表明霽色”呢？這不僅僅是在寫風(fēng)景，還是在寫時間啊?！傲直怼笔鞘裁囱?？“林表”就是林梢。不是樹林被照亮，而是樹林的稍被照亮了。這說明什么呀？說明太陽不是垂直照射，而是平射過來的，穿過林梢。那陽光平射，可以是清晨，也可以是傍晚，到底是清晨還是傍晚呢？大家可以想，清晨的時候，太陽是從地平面往上升的，樹也是從下往上被照亮。而傍晚呢，“青山欲銜半邊日”，太陽是從高處落下來的，那才會先把林梢照亮，這就是“林表明霽色”的時間感。
夕陽西下，林表一片光明，一個“暮”字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所以才有最后一句—“城中增暮寒”。終南望余雪，我們剛才講了視線的起點(diǎn)是長安城，那最后的落腳點(diǎn)呢，仍然要回到長安城。雪已經(jīng)下過了，終南山一片晴明，前三句無論是寫山、寫雪、寫云、寫樹，都是在寫望中所見。那最后一句呢，要寫望中所感，人在城里頭望著終南山的殘雪，究竟是什么感受?。克自捳f得好，“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化的時候熱量都被吸收了，人當(dāng)然會感覺寒冷。而到了傍晚呢，陽光每退一寸，人的寒意又會增加一分哪，終南山頂積雪浮云已經(jīng)滲透著寒意了，夕陽西下又增加了寒意，這不就是“城中增暮寒”？這是一種非常自然的感受，那詩人難道僅僅是在說自然感受嗎？又不是。
我們之前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人的目光背后是有心情的，人的感覺背后是有心情的。什么心情呢？杜甫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這是直抒胸臆、憂國憂民。其實(shí)不光杜甫憂國憂民，祖詠也是一樣的呀，雪過天晴，風(fēng)景獨(dú)好，但是呢，城中暮寒，又有多少寒士衣食無著啊。一種牽掛，已在不言之中，這就是詩的蘊(yùn)藉之處，那寫到這兒景也有了，情也有了，視線也從長安城出發(fā)走過終南山，最終又回到長安城。“終南望余雪”這個題目寫盡了沒有，寫盡了呀。祖詠?zhàn)约阂灿X得寫盡了。所以就交卷了，可是呢，主考官一看之后不干了，說按照要求是要寫六韻六十個字的五言排律呀，你怎么只寫了兩韻二十個字？這是五言絕句呀，這就是違規(guī)呀。好比今天的高考作文，讓你寫800字，你寫300字就交卷，這怎么能合格呢？主考官是個很好的人，讓祖詠趕快拿回去重寫，可是祖詠偏偏是個很倔的人，他丟下兩個字“意盡”，意思已經(jīng)寫完了，就飄然離場。那最后到底錄取沒有？錄取了，祖詠是開元十二年進(jìn)士，開元盛世還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氣度，也才能留下這首應(yīng)試詩，留下這段藐視高考規(guī)則，不肯畫蛇添足的佳話。但是，話又說回來，無論什么時代，有幾個人敢拿自己的前途命運(yùn)開玩笑呢，所以這樣清新凝煉的應(yīng)試詩也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罷了。再讀一遍：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