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按照上期的約定，這一期我們講岑參的《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大家都知道岑參是個邊塞詩人，他兩次從軍，到過安西北平都護府，足跡一直達到今天的新疆乃至東亞地區(qū)。所以他寫詩膽子大，構(gòu)思也奇。你比方說寫雪吧，就像豪放如李白也只是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飛落軒轅臺”，極言其大而已。到岑參這兒怎么寫呀？“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把鋪天蓋地的大雪，都化作了千樹萬樹的梨花，這是何等瑰麗、何等神奇的想象??！
那具體看這首詩，怎么叫膽子大呢？第一句膽子就大，看首聯(lián)“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這一聯(lián)對仗真工整，雞鳴對鶯囀，紫陌對皇州，曙光對春色，寒對闌，字字對仗，一點兒瑕疵都沒有。要知道律詩的首聯(lián)兒是可對可不對，雖然王維、賈至都沒有對，但是岑參上來就對仗，而且對的那么漂亮，好不好？當(dāng)然好，但是呢，我不知道有沒有朋友發(fā)現(xiàn)問題。什么問題??？你看寒是冷，闌是盡啊，咱們一直在說朝省時要寫得典雅華麗，一上來就用這種不怎么喜慶的字，是不是膽子很大呀！其實不光這兩個字，你看后面星初落的落，露未乾的乾，和皆難的難，都不是什么喜慶字，但是呢，岑參就這么用。為什么呢？藝高人膽大嘛。
岑參他之所以敢這么寫，是因為他有本事給救回來。什么本事??？你看這一聯(lián)啊，“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雖然是曙光寒，但是呢，雄雞報曉、大路朝天，這個寒可就不是一般的寒噤噤、冷颼颼，而是早晨那種讓人清醒、催人奮進的寒啊。那“春色闌”也是一樣啊，萌芽之后，自然會迎來萬物茁壯生長的階段。暮春時節(jié)，縱然是綠肥紅瘦，但也是春滿人間，一句“鶯囀皇州春色闌”，不僅沒有春色將盡的頹唐感，反倒還讓人覺得春天的歌聲已經(jīng)達到了頂點，鋪天蓋地，響徹云霄啊。
那大家覺得這兩句話在講什么呀？其實岑參和賈至一樣，都是從自身的視角出發(fā)，講上朝時看到的景象，講早朝的“早”字啊。但是呢，賈至的“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是不是還讓人感覺天比較黑，看不到什么，因此也感覺不到什么漂亮啊。岑參就不一樣了，他其實也沒看到什么，但是呢，他沒有賈至那么老實，既然看不見，我就用聲音來補充吧。一個雞鳴紫陌，一個鶯囀皇州，都是早晨特有的聲音，多嘹亮，多氣派呀。他不僅僅寫活了一個清晨，而且鋪陳出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還更渲染出一種氣氛，既然整個長安城都在雞鳴鶯囀中醒來，官員們是不是也該抖擻抖擻精神，走向上朝之路了呀。就是這種氣氛，那接著看頷聯(lián)。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這句話真有氣勢。像誰呀？像王維。岑參和王維一樣，都是從早寫到了朝。王維是寫“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真雄壯，而岑參呢？寫“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真漂亮。伴隨著拂曉的鐘聲，宮廷大門層層打開，在皇家儀仗的護衛(wèi)之下，官員們走上臺階，列隊向前。其實不過就是這么點事兒，但是呢，你看他用金闕對玉階，用曉鐘對仙仗，用萬戶對千官，這么多華麗的詞藻密集排列，馬上一種雕欄玉砌、金碧輝煌，恍若神仙世界的感覺就出來了。正在打開的似乎不是宮門，而是天門了，正在排班上殿的似乎也不再是人間的官員，而是位列仙班的神仙了。這整個感覺像什么？像不像山西永樂宮的那幅著名的《朝元圖》啊，在那幅壁畫上三百位天神，朝拜元始天尊的場景，是不是就像“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啊。你看同一個上朝的場景，賈至是“劍佩聲隨玉墀步”，有肅穆氣；王維呢，是“萬國衣冠拜冕旒”，有威風(fēng)氣；而岑參呢，則是“玉階仙仗擁千官”，有神仙氣了。
那首聯(lián)寫早，頷聯(lián)寫朝，頸聯(lián)該怎么寫？頸聯(lián)啊，岑參把早和朝結(jié)合在一塊兒了?！盎ㄓ瓌ε逍浅趼洌黛浩炻段辞?，這句話真精彩！你看前一句呀，星出落是早，花迎劍佩是朝，后一句呢，露未乾是早，柳拂旌旗是朝，早和朝就這么緊緊扭結(jié)在了一起，一句話里頭兩個意向都全了。那之前的賈至也吧，王維也罷，都是早就是早，朝就是朝，而岑參呢，是早中有朝，朝中有早啊。真巧妙，不僅巧妙，還漂亮。大家可以想象啊，現(xiàn)在紫禁城的主干道也罷，正殿也罷，前后左右哪還有花草樹木啊，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間是宮殿，三大殿嘛。除此之外，甚至連一根草都沒有吧。這樣肅穆倒是肅穆，但是也不滋潤啊。肅殺，這是明清皇宮的景象，但是唐朝不一樣啊，唐朝的大明宮不僅有柔柳，還有繁花，肅穆之中更平添幾分明艷。那可能有人會說了，這一點賈至也寫了呀，它的頷聯(lián)而不是“千條弱柳垂金鎖，百囀流鶯滿建章”嘛。沒錯，賈至是寫到了垂柳，但是他的柳就站在那啊，只是一個客體。而岑參的柳不一樣啊，岑參的柳在拂旌旗，岑參的花兒在迎劍佩。一拂一迎，這兩個動作一出來，他的花和柳就好像具有了主動性，這多靈動啊。
還有更重要的，岑參這兩句呀，不僅僅是漂亮靈動，還英氣逼人呢，把朝省詩都寫出邊塞詩的味道來了。為什么這么說呀？你看大家雖然都提到了劍佩，但是一般來講，劍佩就是官員的裝飾而已，但岑參不一樣啊，他把劍和旗放在了一起，又加上了星和露，寶劍、旌旗、殘星、冷露，這簡直像是戰(zhàn)場啊，有沒有“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的感覺啊，這哪像是朝會呀，膽子大吧。但是呢，岑參有本事啊，你看他拿花一迎，柳一拂，馬上戰(zhàn)場就被柔化了，朝會的明媚感又回來了，大概在岑參心里，一場朝會就像一次點兵吧，但是又是最漂亮的點兵，這真是邊塞詩人的英雄本色呀。
那首聯(lián)寫早，頷聯(lián)寫朝，頸聯(lián)兼寫早、朝，尾聯(lián)該怎么收呢？既然是唱和詩啊，尾聯(lián)自然要回到唱和的主題上來，要呼應(yīng)一下賈至，所以岑參寫的是“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那賈至不是中書舍人嘛，中書省雅號鳳凰池啊，所以賈至自然是鳳凰池上客，就跟賈寶玉住怡紅院，稱“怡紅公子”，林黛玉住瀟湘館，所以稱“瀟湘妃子”，是一個道理。岑參是說呀，唯有你這鳳凰池上的賈舍人，你吟唱的陽春白雪的詩來請大家唱和，這個任務(wù)可真是太難了。其實他這么一說呀，又讓我想起《紅樓夢》來了。你看《紅樓夢》里講賈妃賈元春，從宮里頭送出了來一個燈謎，讓大家猜，那薛寶釵一看就猜到了，但是她嘴里連連說難猜，為什么呀？這就是人情世故啊，得恭維著的妃子。岑參當(dāng)時擔(dān)任著右補缺，是中書省的七品官，正好是中書舍人賈至的下級，所以呢，也得恭維一下上司，說上司的詩難和。那反過來說王維當(dāng)時和賈至平級，不用這么恭維賈至，所以只恭維皇帝就行了，這不也是官場里的人情世故嘛。
那么諸位賈至的詩到底難和不難和呢？當(dāng)然也是難的，難在哪兒啊？難在朝省詩啊，本來主題就單薄，意向特別固定，所以幾個人寫得東西都差不多，很難出新，何況又是這么多高手同時和詩，你想出彩就更難了吧?？墒悄?，難與不難又是一個相對概念啊，碰到高手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你看岑參，用寒、闌、難、乾這樣的險韻，用劍、旗、星、露這樣的奇景，把你的心都提起來了吧，但是呢，他再用雞鳴鶯囀、曙光春色、金闕玉階 、花迎柳拂，這樣明媚華麗的詞藻讓你把心放回去，寫的是亦奇亦正、神采飛揚啊。
所以前人評價講，若論氣象闊大，岑詩不如王詩，若論辭藻之富麗與對仗之精工，則岑詩又在王詩之上。還有人說，這兩首詩啊，力量相等，但是岑以格勝，王以調(diào)勝；岑以篇勝，王以句勝?？傊请y分伯仲，恐怕就是上官婉兒復(fù)活，一時半會兒也評不清楚誰是第一，誰是第二，這才是高手對決的精彩之處啊。
再讀一遍：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講詩啊，講成功容易，講失敗難，但是呢，有的時候把失敗給講清楚了，人的收獲會更大些，特別是偉人的失敗，更值得深思。所以下一期，咱們講這一組詩里，最失敗的一首詩，是杜甫的《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