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9
張炎的一生像極了紅樓夢中的茜紗公子賈寶玉,前期優(yōu)游富貴,后期漂泊零落,讓他飽嘗了世事的滄桑。張炎留下來的文字,也正如曹雪芹所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在亂世之中,故友零散,知音難覓,他活在一片蕭索中,真是所謂的“末世俏公子,亂世斷腸人”。
張炎有過非常顯赫的家世,有如賀鑄一般。他的六世祖張俊是南宋中興四將之一。曾因?yàn)槌⒛隙勺o(hù)駕功勞顯著,被封為清河郡王。后來官居樞密使,相當(dāng)于宰相。他的曾祖張镃,是南宋中期的著名文人,交游廣闊,與姜夔有詩詞往來,生活上極其奢華,喜縱酒為歡,又非常喜愛宴請賓客。在周密的《齊東野語》中記載過他舉辦過的一次盛大的牡丹大會:
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寂無所有。俄問左右云:‘香已發(fā)未?’答云:‘已發(fā)。’命卷簾,則異香自內(nèi)出,郁然滿坐。群妓以酒肴絲竹,次第而至。別有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lǐng)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執(zhí)板奏歌侑觴,歌罷樂作乃退。復(fù)垂簾談?wù)撟匀?,良久,香起,卷簾如前。別十姬,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所謳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酒竟,歌者、樂者,無慮數(shù)百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張炎的父親經(jīng)常與一些文人結(jié)社酬唱,少年的張炎便是在這種繁華的生活中度過。但是后來家族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他的祖父是南宋朝廷的一個(gè)將軍,曾經(jīng)領(lǐng)兵駐守在獨(dú)松關(guān)。一次部下誤殺了元朝使臣廉希賢和嚴(yán)衷范,元軍首領(lǐng)伯顏攻陷臨安,進(jìn)城后,立即將張炎的祖父處以磔刑,并將他的家產(chǎn)全部籍沒,用來慰撫廉希賢的家人。昔日的顯貴之家頓時(shí)土崩瓦解。張炎也淪落為江湖上的流浪者,靠在街頭賣卜賺得微薄的收入為生。
雖然張炎生活上極其落魄,但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南宋的遺民,仍是深深地愛著他的故國。元僧楊璉真伽將南宋六位帝王的寢陵盜開,把里面的珍寶搶劫一空,并殘暴地將南宋君王的殘骸拋擲在荒草之間。是張炎,不畏個(gè)人安危,將遺骸一一拾起,重新入葬,并在墳前植上常青樹。南宋君王荒淫無度,死后落得如此下場也是罪有應(yīng)得,但為何要賠上張炎一生的幸福,他實(shí)在是無辜的。第二年,張炎與王沂孫周密等人聚集在一起,賦白蓮詞以作悼念。其實(shí),他們的心都是未死。
張炎不僅為著名詞人,而且還是一位重要的詞評家。他寫的《詞源》,在詞話史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宋代最有影響的詞話,大概來說有六種,即王灼的《碧雞漫志》,胡仔的《苕溪漁隱從話》,李清照的《詞論》,吳曾的《能改齋漫錄》,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剩下的便是張炎的《詞源》。六人中李清照與張炎都是身兼兩職,在兩方面都取得了驚人的成就。
張炎的詞風(fēng)受到姜夔的影響很大,都是走醇雅的路線。他在《詞源》中說“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shí)。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shí)則凝澀誨味。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耳目。硬拆下來,不成片段?!睂ψ髟~張炎有自己的一番觀點(diǎn),清空和雅實(shí)是他的最愛,且看他的一首《南浦》;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fēng)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厥壮靥燎嘤?,絕似夢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綠乍生時(shí),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張炎的青少年時(shí)光在杭州度過,西湖是最讓他魂?duì)繅艨M的地方。當(dāng)時(shí)臨安文人在西湖上結(jié)有詩社。張炎是詩社中的重要詞人。這首詞在北宋滅亡之前所作,張炎用清新的筆調(diào)將江南水鄉(xiāng)的秀麗描繪地栩栩如生,得到詩社詞友的一致好評。
湖水泛著鱗鱗的波光,春意暖人。蘇堤春曉的風(fēng)光正好。魚兒跳出水面,引出漣漪層層。綠水托著殘紅流去,花瓣卻在怪著春風(fēng)為何如此無力,不將落花紛紛掃去。水浦的斷橋旁,柳樹成陰,一只小舟探出尖尖角來,望著池塘深處,一片青青,那絕似夢中的萋萋芳草。深澗中的流水,繞著空山而流,幾片白云悠悠蕩在山尖。一年又復(fù)一年,春光流走落花,而花香卻是年年不斷。還記得那回,與友人一起出游,正是春光泛濫。清澈的溪水,繞著孤村的小道流著,潺潺不息。而今剩得渺渺的余情,再也沒有心思去茂林修竹,亦觴亦詠。以前劉郎經(jīng)常去游賞的碧溪,不知燦若人面的桃花,開了多少?
張炎的心中,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國破家亡之恨。對金人,他是仇深似海。他流徙于浙東一帶,生活上過得非常清貧。又一年的春天,他重游西湖。在這里他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憶。在徐行悵嘆中,他吟下了《高陽臺》詞: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
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密密麻麻的葉從里,婉轉(zhuǎn)而歌的黃鸝正在辛勤地筑巢。平靜的湖面上,飄蕩著幾絲柳絮。在斜陽余暉映染下的斷橋,顯得一片凄迷。幾只游船從橋洞中駛過。他問著西湖的春色還能有幾番的游玩。春花盡墜,想要一睹春日的風(fēng)姿,恐怕是要待到來年。東風(fēng)呀,請你緩下匆匆的腳步,暫且留下一刻陪陪孤獨(dú)的薔薇,若是薔薇花開,春意真的是要?dú)埍M。萬綠從中掩蓋著的西泠橋,迷離的寒煙在荒草從中四處升起。當(dāng)年王謝堂前的燕子不知飛入了誰家,苔痕深深,曲曲地蜿蜒在石階上,慘暗的草色,布滿了整個(gè)山川。不知世事的沙鷗,見了新愁,怕是雙翅也要染白。他沒有心情再去回憶這些笙蕭春夢,只盼望著緊閉重門,惆悵的時(shí)候,淺眠酣睡。莫要掀開垂簾,他怕見到飄飛的落花,他更怕聽到,在暮春時(shí)節(jié)一聲聲啼血的杜鵑。
四十二歲的時(shí)候,張炎北游到金國大都。有人說他為生計(jì)所迫北上,有人說他為趙元政府寫金字藏經(jīng),也有人說他純粹是為了觀賞風(fēng)景,不管哪一種說法為真,張炎此行的目的是無愧無心的。他留在大都的時(shí)間不長,沒有遇到知音,失意而返。不過他在大都的秦樓楚館見到了紅顏知己沈梅嬌,兩人把酒訴說著別后的相思。沈梅嬌原來是杭州的青樓女子,早年名噪一時(shí)。當(dāng)時(shí)的貴公子都想一睹她的芳容,如同《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張炎以前是風(fēng)流公子,與沈梅嬌在歌筵酒席多次見面,漸漸兩人有了很深的交情。這次相見,兩人都有“相看兩流落,掩面凝羞,怕見當(dāng)時(shí)”的感覺,后來張炎寫下了一首詞《國香》:
鶯柳煙堤。記未吟青子,曾比紅兒。嫻嬌弄春微透,鬟翠雙垂。不道留仙不住,便無夢、吹到南枝。相看兩流落,掩面凝羞,怕說當(dāng)時(shí)。
凄涼歌楚調(diào),裊余音不放,一朵云飛。丁香枝上,幾度款語深期。拜了花梢淡月,最難忘、弄影牽衣。無端動人處,過了黃昏,猶道休歸。
張炎憶起當(dāng)年的往事,西湖鶯柳煙堤的美景,讓他心醉。正值芳齡的她,弄春微透,鬢翠雙垂?;ㄏ聛辛⒅?,如同月中仙子,可是現(xiàn)在橫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物是人非。張炎的小令寫得非常精致,正因?yàn)樗纳罱羁啵允顾麑ι钣辛烁畹母惺?,他的詞也更具有感染力??此囊皇住肚迤綐贰罚?/font>
候蛩凄斷,人語西風(fēng)岸。月落沙平江似練,望盡蘆花無雁。
暗教愁損蘭成,可憐夜夜關(guān)情。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
張炎晚年時(shí),漂泊到蘇州吳江,委身于學(xué)生陸行直的府上。陸行直有一位名叫卿卿的家妓,容貌姣好,善彈唱鼓箏,早年時(shí)張炎為她寫過一首《清平樂》:“候蟲凄斷。人語西風(fēng)岸。月落沙平流水慢。驚見蘆花來雁??蓱z瘦損蘭成。多情應(yīng)為卿卿。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卿卿是一多情女子,見到張炎的贈詞,心動不已。后來陸行直畫碧梧蒼石圖,將張炎的這首詞題在畫的側(cè)上,并隨手和了一首:“楚天云斷,人隔瀟湘岸,往事悠悠江水漫。怕聽樓前新雁。深閨舊夢還成。夢中猶記憐卿。依約相思碎語,夜涼梧葉聲聲?!苯?jīng)歷過國破家亡后,張炎后來讀到這首詞心里很不自在,于是將詞中的個(gè)別詞句稍作修改,原先流露出來的歡情轉(zhuǎn)眼間成了愁緒。
寒蛩在不斷哀鳴,西風(fēng)獵獵,吹來一片深秋之意。月落平沙,澄江如練。望盡無邊的蘆花深蕩,卻連一只孤雁的身影都找不到。他深深地懷念故友,無奈故友俱已零落。夜夜關(guān)情,他只思著往事。看著窗外,一樹梧桐樹葉搖曳著,不知含了多少悲苦的秋聲。
與這首詞齊名的是他的另一首《清平樂》:
采芳人杳,頓覺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三月休聽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郊野之外,前來踏青的采花人稀稀疏疏,原來是到了眾芳零落的暮春。羈愁客旅,也沒有人來細(xì)看春色,只是在側(cè)畔匆匆而過,更何況他們的心中還有一股詩愁未消。去年的燕子飛蕩在天涯各處,今年的燕子將是要筑巢誰家。人間的三月天,千萬莫要聽那細(xì)雨綿綿,一聲聲只會濺到你的心上。如今這個(gè)時(shí)候,暮雨寒寒,催得春花盡落。想到馮延巳的詞“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到天明?!睆堁拙褪悄莻€(gè)聽雨客,在靜寂中愁到了極致,難以成眠。
晚年的張炎,流落在街頭賣卜為生度過他的殘年,他的一生只能用“凄慘”兩字來形容,末世的貴公子用鮮血來書寫著文字,他在困境仍是不愿承服于金國、曳尾于途中,恍然間讓人肅然起敬。
【小傳】張炎(1248-1320),字叔夏,號玉田,晚年又號樂笑翁,祖籍陜西鳳翔,宋室南渡后遷至臨安(今浙江杭州)。張炎是南宋名將循王張俊的六世孫,其曾祖張镃、祖父張含、父親張樞都是精曉音律的詞家。在官宦世家和文學(xué)先祖的影響下,張炎自小就深受藝術(shù)熏陶。南宋為元所滅后,張炎被迫飄泊江湖,生活境遇一落千丈。晚年流落于蘇杭及金陵一帶,生活益窮困潦倒,昔日世家公子竟要靠賣卜為生,終抑郁而亡。他與南宋遺老周密、王沂孫等為詞友,有詞集《山中白云詞》八卷及論集《詞源》二卷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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