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的這一首《登幽州臺歌》,是千古傳唱的名詩。詩中的意思,也不難理解。大概就是,登高望遠之際,產(chǎn)生了孤獨、寂寞的感慨。
然而,對于前兩句中的“古人”、“來者”,卻至少可以有如下三種不同的理解:一是,“古人”就是普通的已經(jīng)作古之人,即前輩;“來者”就是普通的未出生之人,即后輩;二是,“古人”指前代賢人,“來者”指后輩賢人;三是,“古人”指前代能夠任用賢士的君王,“來者”指后代的此類君王??偠灾?,對于“古人”、“來者”的身份,可以有平民、士大夫、君王三種不同的理解。
單從詩意而言,三種理解均無不可。至少,它們都符合作品中詩人獨立蒼茫的意境。登上一座古建筑,興起古今變易的感喟,說古人已經(jīng)逝去,后人尚未誕生。不論古人、來者是什么身份,于情于理,都是講得通的。
對陳子昂和這首詩的相關(guān)信息基本不了解的普通讀者,大約會作第一種理解?!霸姛o達詁”,各取所需,這種理解當然無可厚非。
但是,聯(lián)系到陳子昂的身份和古代詩人的思想以及詩歌語言傳統(tǒng),我們知道,他們多是有“精英情結(jié)”的。就是說,他們寫詩的時候,一般不會把普通平民作為自己的參照物。至少,參照物得跟他們自己是同類。因此,第二種理解比第一種比較貼近詩人原意。
有的文學史家,結(jié)合陳子昂寫作此詩時的遭遇和他同時期所作的其他作品,選擇第三種理解,并且認為,“古人”就是指禮賢下士的燕昭王、燕太子丹等君王,“來者”則是指像燕昭王那樣的后世君王。這種說法,有個好處,能幫助讀者了解陳子昂的遭遇與思想。陳子昂是一個有政治理想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曾經(jīng)多次對則天朝的許多弊政提出批評,犯言直諫。但是均未得到采納,他的政治才華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賞識,一直沉寂下僚。公元696年,陳子昂作為幕府參謀,隨同武攸宜征討占據(jù)營州的契丹軍隊。武攸宜是一個為人輕率、缺少謀略的主將,第二年就吃了敗仗。陳子昂屢次進言、請纓,都被他拒絕,而且還被他降了職。不難想象,陳子昂的內(nèi)心是相當苦悶的。在這種情況下,登上地處古燕國轄境的薊北樓(陳子昂大約為了便于中原及其他地區(qū)人的理解,稱之為幽州臺),想到禮遇樂毅的燕昭王,順理成章。作于同一時期的《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中,對燕昭王、燕太子丹等禮賢下士的故事,表達了向往之情。例如,第二首是這樣寫的:“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qū)馬復歸來?!?/p>
可是,我們必須知道,陳子昂的這一首《登幽州臺歌》不是橫空出世的,它有其詩歌藝術(shù)上的淵源。無論是思想感情,還是詩句語言,它都很像是從《楚辭·遠游》脫胎而來的?!哆h游》詩如下: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所不同者,前兩句與后兩句之間的順序也。陳子昂可謂后出轉(zhuǎn)精,“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比起“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更遒勁,更富形象性,更具悲劇色彩,因而更有藝術(shù)感染力?!冻o》中,“往者”應該不是指燕昭王、燕太子丹,有可能只是泛指前賢。準此,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中的“古人”,也不一定非坐實了是燕昭王之類的君王。
我以為,單從注釋角度而言,第二種理解比第三種理解稍微合適一些。
根據(jù)經(jīng)驗,可能會有朋友引用“見仁見智”之類的成語,對這篇文字表示不以為然。不客氣的,甚至會指斥我為無聊,吃飽了撐的。其實,我寫這種文字,主要用意不在有所是非,有所臧否,而是希望引起討論,以激發(fā)大家對于古典詩詞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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