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隱的《好了歌》解注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鬃又成霜?
昨日黃土垅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首曲子,出現在第一回中。破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啟發(fā)甄士隱“覺悟”;而甄士隱是聰明的讀書人,而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經歷,一聽就懂了,接著就為《好了歌》作了這篇解注,進一步引申發(fā)揮了《好了歌》的思想。
這篇解注比《好了歌》說得更具體、更形象、更冷峭無情。富貴的突然貧賤了,貧賤的又突然富貴了;年輕的突然衰老了,活著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無常,一切都是虛幻。想教訓兒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當強盜;想使女兒當個貴婦,可她偏偏淪為娼妓;想在官階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運難以捉摸,誰也逃脫不了它的擺布??墒鞘郎系娜藗內圆恍盐?,還在你爭我奪,像個亂哄哄的戲臺,鬧個沒完。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它同《好了歌》一樣,同屬饋世嫉俗的產物。由于它處處作鮮明、形象的對比,忽陰忽晴,驟熱驟冷,時笑時罵,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暢,迭富有致,就使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它對于當時封建社會名利場中的人物,無異于一盆透頂醒心的冷水;對于今天的人們認識封建社會的腐敗黑暗,也有某種認識意義。
這首《好了歌》解注,在全書開頭造成一種“忽榮忽枯、忽麗忽朽”(脂硯齋語)的險惡氣氛,也是對全書榮寧二府興衰際遇的一種概括和預示。
這種概括和預示,是就其整體而言的,不好說哪一句是專指哪個或哪幾個人物。如有人以為“轉眼乞丐人皆謗”指的是甄寶玉和賈寶玉;“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指的是賈雨村等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指的賈雨村、賈赦等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指的是賈蘭、賈菌等人,等等。乍看似乎有點像,其實未必是作者的意圖。既然是概括地預示全書內容,有些像是自然的,但如簡單地把每句和書中人物一一對應起來,就無法解釋通。如以為“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指的是柳湘蓮,有什么根據?書中根本沒有寫柳湘蓮之父是誰,也沒寫如何教子有方,也沒有其它預示說柳湘蓮要當強盜,怎么能證實就是指的柳湘蓮?更有人據此說柳湘蓮參加了農民起義等等,就近乎癡人說夢了。持上述看法的研究者,依據的是“甲成本”脂批。脂硯齋批語對研究《紅樓夢》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但也不可盡信和迷信。脂批是個很復雜的問題,肯定不是出自一人一時,錯訛之處很多,因此有取也要有棄,與《紅樓夢》原書顯然悖謬的地方;就不應該盲目信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這一首說的是香菱。
寶玉看又副冊判詞不解,又去翻副冊,見上面“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接著便是這首判詞。
香菱是薛家的丫頭,是奴婢,進不了“正冊”;可她原是甄士隱家的貴小姐,也不能進“又副冊”,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于主奴之間的“副冊”里。
第一句是說,“香菱”原來就是“英蓮”;英蓮三歲時被拐子拐走,養(yǎng)到十幾歲賣給薛蟠,給這個花花太歲作了侍妾。后來薛蟠娶了個攪家不賢的潑婦夏金桂,又貪又嫉,又狠又毒,香菱受盡他們的凌辱虐待,含恨而死。關于香菱的結局,這首判詞說得很明確。高鄂的續(xù)書寫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當了正夫人,是顯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圖的。
如果說甄家的小榮枯映襯著賈家的大榮枯,那么香菱的命運也是對大觀園群芳命運的一個暗示。誰能想象得到嬌生慣養(yǎng)的甄家的掌上明珠,會成為一個讓人作踐的奴才呢?誰能容忍那么聰明俊秀的姑娘,配給一個只會作“哼哼韻兒”的蠢材呢?有人說過這是“玉碗金盆貯以狗矢(屎)” (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實在令人惋惜。英蓮就是“應憐”,從作者宿命的觀點看來,這是不可解的,命運是無情的。寶玉在“薄命司”里看見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是按照大觀園內女孩們的身分、地位劃分的。貴族小姐、少奶奶們的名字都在正冊中,介于小姐和丫鬟間的女孩兒名字在副冊中,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冊中。寶玉是從又副冊看起的。
這一首說的是晴雯。
判詞前還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p>
霽月難逢,是說像晴雯這樣的好姑娘難以找到;同時“難逢”又是“難于逢時”,即命運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預示她薄命早死。畫里的“烏云濁霧”也是說她的遭遇將是一塌糊涂。
晴雯相貌美麗,心地純潔,聰明伶俐,雙手又巧,是怡紅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雖是奴婢,但從不自輕自賤去巴結誰;相反性格剛烈,疾惡如仇,有話便說,而且常常是一針見血。這就壞事了。榮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個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為晴雯平日不趨奉她,便忌恨在心,乘著“繡春囊事件”陰毒地使了手腳,在王夫人面前說:“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生得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會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趒趒,大不成個體統(tǒng)?!边@段話在一個愛子如命的封建貴婦心理上起什么作用,就可想而知了。王夫人認為是晴雯把寶玉勾引壞了,把她叫來,尖酸刻薄地辱罵一頓。當王善保家的隨著鳳姐來到怡紅院搜檢她時,“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掉出來”,當場給王善保家的一個大難堪。這種寧折不彎的性格,使她想當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體支離的情況下,被趕出大觀園,在她那個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臟的家里凄凄慘慘地死去,年僅十七歲。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把人間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你看?!都t樓夢》把晴雯這個聰明美麗的少女寫得光彩四射,楚楚動人,又把她的結局寫得讓人刺心攪肺,心酸淚落,引起人們深沉的思索,這就是現實主義手筆的魅力。這一首說的是花襲人。
寶玉看完晴雯的判詞(當然沒有看懂),又往下看“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鮮花隱“花”字,破席隱“襲”字),接下去就是這首判詞。
襲人原來是賈母身邊的丫頭,本名珍珠。賈母擔心她的愛孫寶玉身邊的人不可靠,才把這個“心地純良,克盡職任”的丫頭給了寶玉。寶玉因她姓花,便依據陸游“花氣襲人知驟暖”的詩句改其名為花襲人。
霽月難逢,是說像晴雯這樣的好姑娘難以找到;同時“難逢”又是“難于逢時”,即命運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預示她薄命早死。畫里的“烏云濁霧”也是說她的遭遇將是一塌糊涂。
襲人的性格和晴雯正相反,非常隨和,同上下左右的人關系都搞得不錯,所以說她“溫柔和順”;而且長得也“柔媚嬌俏”,所以又說她“似桂如蘭”。她跟了寶玉后,“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處處體貼,時時關切,無微不至,成了寶玉身邊第一號得意的人。如果說晴至和寶玉的關系還只是一種親密的友誼,那么襲人同寶玉一開始就有了性愛的成分。。她認為賈母已將自己給了寶玉,所以偷著和寶玉發(fā)生了關系。后來黛玉和她開玩笑,稱她為“嫂嫂”,說明她“如夫人”的身分已被預先承認了。等到寶玉因同蔣玉菡交往和金釧之死而大被賈政笞撻后,王夫人信得過的丫鬟只剩下襲人一個,立即將她的月銀提到二兩,享受到同榮府其他姨太太同等待遇。一次寶玉無意中將襲人的汗巾同蔣玉菡作了交換;后來賈家勢敗后,襲人果真同她罵為“混帳人”的蔣玉菡結成婚姻。這樣一個最合“三從四德”標準的女子,最后落到一個戲子手里;而似乎肯定是她主人的寶玉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年這個向寶玉發(fā)誓“便是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的襲人,還是被蔣玉茵的花轎抬去了。按脂批“琪官(蔣玉菡藝名)雖系優(yōu)人,后同與襲人供奉玉兄(寶玉)、寶卿(寶釵)得同終始”一句提供的線索,我們還可猜測寶玉和寶釵在窮困落魄后,要靠襲人夫婦過一段生活。這一切在作者看來都是命運在捉弄人,所以才有后兩句的感嘆。
林黛玉和薛寶釵
可嘆停機德, 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 金釵雪里埋。
這一首說的是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人。這一首說的是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人。
“寶玉看“副冊”仍是不解,又去看“正冊”,見第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兩株枯木是“林”字,雪諧“薛”音)。下面就是這首判詞。
這一句是說寶釵有封建階級女性最標準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榮府主奴上下都喜歡她。作者又說她“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正是封建時代有教養(yǎng)的大家閨秀的典型。她能規(guī)勸寶玉讀“圣賢”書,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受到寶玉冷落也不計較。黛玉行酒令時脫口念出閨閣禁書《西廂記》、《牡丹亭》里的話,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還不讓黛玉難堪。按當時賢惠女子的標準,她幾乎達到無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讀者同這個典型總是有些隔膜,這是為什么呢?就是她對周圍惡濁的環(huán)境太適應了,并且有時還不自覺地為惡勢力幫一點小忙。如金釧被逼跳井后,她居然不動感情,反倒去安慰殺人兇手王夫人。有人評論說,她是個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當“寶二奶奶”的陰謀家,這也似乎有些太過分了。她自己既是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士,又是個封建道德的受害者。賈家敗落后,她的下場也不妙,“金釵雪里埋”就是預示。
這一首說的是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人。這一首說的是薛寶釵、林黛玉兩個人。
第二句是說林黛玉是個絕頂聰慧的才女。她的才華是大觀園群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從小失去父母,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盡管是賈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總擺脫不了一種孤獨感。特別是在對寶玉的愛情上,幾乎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好在寶玉對她一往情深,處處寬慰她,哪怕是籬玉歪派給他的“錯誤”,他也承認。這樣,他們的愛情就在一種奇特的、連續(xù)不斷的矛盾痛苦中發(fā)展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了,哭時要比笑時多;剛剛和好了,突然又鬧翻了,鬧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們的愛情在有形無形的外界壓力下,形成一種畸型。在榮國府那樣的環(huán)境里,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劇就在于她不會像寶釵那樣會裝“糊涂”,她太聰明了。
寶釵和黛玉是一對相互對稱的典型:一個胖、一個瘦;一個柔,一個剛;一個藏愚守拙,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心滿意足地成為“寶二奶奶”,一個凄凄慘慘地不幸天折。但這一對情敵中沒有勝利者,后兩句說得明白:寶玉的心仍在“林中掛”,寶釵要冷清清地守一輩子活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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