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代詞以帝王為最工,豈不以無意于求工歟?
王國維偏愛五代及北宋詞。五代詞中,南唐中主李璟,及后主李煜,最得王氏推崇。后主李煜以詩為詞,細膩凄婉之亡國之悲,語出天然,由心中自然涌出,雖明白如話,然自能動人。
所謂“工”,即工穩(wěn)整飭,表情達意準(zhǔn)確而生動,工多出于巧,巧多出于雕琢。杜工部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即刻意求工之范例,雖千錘百煉,然終有斧鑿之痕。李太白論詩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即語出天然,不刻意求工之表率;北宋梅堯臣亦亦稱“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平淡即平和內(nèi)斂,而詩意豐腴而不干枯之境。
王國維論“不刻意求工”,曾稱“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其意即順其自然,不刻意用力雕琢。然寫詩須“不刻意求工而自工”,如李后主詞“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語出天然,而情意自在其中;“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明白如話,然內(nèi)含無限沉痛。
為何?心中有境,眼中之景自有深意耳。因此,寫詩雖不尚雕琢,然須詩心純正,言發(fā)由心,自然動人。若心中無詩意,不刻意求工也只是記述流水賬罷了。
因此,工乃作詩者至高境界,其途有二,或雕琢而無痕,或天然而有境,故若要求工,仍需自省、體悟、鍛煉與醞釀了。
7.張叔夏(南宋張炎)病其(指周邦彥)意趣不高遠。
王國維早年“不喜清真詞”,后來推崇周邦彥為“詞中老杜”,并夸贊其詞“精工博大,善于化用唐人詩句而渾然天成”。在此不論周邦彥詞之優(yōu)劣,僅談“意趣”二字。
顧隨曾說“詩人為詩而生活”,他談杜甫詩時,曾贊揚杜甫雖在極度危險與漂泊時,仍能對四周有所欣賞,即有欣賞生活之美的眼睛。顧隨又稱寫詩要生的色彩和力量。此可以為“意趣”做注解。
意趣即心中有“意”,筆下有“趣”,所謂有意即有格調(diào),有境界,具有詩人之情懷;所謂有趣即詩意不干枯,不說教不表露,而自有生活的欣賞與美感。
心中有意境,筆下必然有神趣。如陶淵明之雖“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雖寫平淡農(nóng)夫生活,然自有境界和神趣,心懷悠然平和,自然能欣賞萬物而意趣盎然。
再如杜甫《北征》詩,雖然艱難于旅途,仍然說“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亦于亡魂喪膽之余,欣賞自然之美。此無他,心中有境而已。
因此,“意境高遠”在于,既能入于生活之內(nèi),嘗遍生活苦辣;又能跳出生活之外,欣賞生活之美。如此詩之意境,自然高遠。張炎稱周邦彥詞意趣不高遠,其原因或許在周邦彥詞雖錯彩鏤金,然詞外之旨,意外之趣終究寡淡吧。
王國維頗贊同周清真詞“模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之評。此系寫景之奧義。詩之寫景,其要在摹其貌,攝其神,如周邦彥寫荷花曰“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將荷花之形態(tài)品貌,一筆寫出,自然“如在目前”。
因此,詩之寫景,須認真觀察,仔細體會,工筆細描,以盡其神貌,此即儒家所謂之“格物”。
8.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所設(shè),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
南宋楊萬里最初詩學(xué)江西詩派,后學(xué)王安石絕句,又轉(zhuǎn)而學(xué)晚唐,后來他“忽有所悟”,誰也不學(xué),而“步后園,登古城……萬象畢來,獻余詩材”。此言可為如今學(xué)詩者戒。王國維認為“一切境界均為詩人所設(shè)”,即詩人寫詩內(nèi)求諸于心,外求諸于自然人事,即生活處處是詩材,關(guān)鍵在于發(fā)現(xiàn)和體悟。
王國維此論頗合陽明心學(xué)。王陽明曾說“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若要詩有境界,首先詩人須有境界。王國維說“詩人之境界,惟有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澳芨兄奔匆馨l(fā)現(xiàn)和感受詩意;“能寫之”即要能用文辭表達出來。如今詩人,多能感之而不能寫之,虛描硬刻,非真寫詩之人。
王和尚曾說:想寫好詩,要像詩人一樣觀察生活,體會生活,即求“能感之”。若要“能寫之”,則需要不斷地摸索、錘煉和體悟。吳可思所謂“學(xué)詩渾似學(xué)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值得詩家細細體味。
王國維除有“詩人之境界”論外,亦有“常人之境界”之說,其論曰“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詩人也如常人一樣生活,也有七情六欲,然此種境界惟有詩人能寫之。此無他,詩人能體味更深,描寫更細,更能感人耳。
詩人有“代擬”之說,如李白“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之閨怨,杜甫也有“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之出塞妙句,此豈是李白杜甫均親身經(jīng)歷之景耶?然何以能刻畫如此真切細膩?此即聯(lián)想之妙,因詩人善于觀察和想象,故其句細如親見,情如己思,將生活之經(jīng)歷,想象之情境,融為一爐,故也能真切動人。
因此,詩人既要善于觀察生活,更要善于聯(lián)想,其聯(lián)想不脫于實際,而更能加以藝術(shù)再生,如此才能寫出好詩。
9.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
詩詞之屬,古亦成為“歌詩,聲詩”,可知音律亦是詩詞之大端,即寫詩詞要注意音韻之美。輕重疾徐,音韻鏗鏘,乃是詩詞之必須,否則雖有格律,不過排偶之文而已。古人也稱“離脫音韻,便不可謂之詩”。
韻有輕重清濁之別,詩之用韻絕不局限于悅耳動聽之效果,還要顧及字義、物狀及人情,做到聲由情出,情在聲中。比如黃山谷寫清明之雨,有句曰“雨足郊原草木柔”,春雨柔且細,然此句卻字字硬朗,聲聲促迫,以此寫雨,殊不見佳。再如白樂天寫琵琶聲,“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此句一讀就頗似琵琶之聲,至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句,則已將琵琶聲摹寫入神矣。
古人稱杜詩“下字貴響,用韻貴圓”,可知杜甫在詩之聲律要求之工細。所謂“響”指音節(jié)響亮,宮商和諧,自帶音樂之美;所謂“圓”,即用字圓潤,輕重和婉,如珠走盤,如水擊澗,情與聲協(xié),格臻妙境。
因此,學(xué)詩須熟讀杜甫詩,不僅要熟讀,而且要大聲朗誦,如此才能真切體會作者之真意。茲舉一例,清朝學(xué)者仇兆鰲曾說,杜甫入蜀諸詩,多用仄韻,蓋逢險峭之境,多寫愁苦之詞,自不為平緩之調(diào)也。
因此,對于寫詩,王和尚認為,不僅要讀,而且要誦,要大聲朗讀其作品,培養(yǎng)語感,同時要辨別作者如何選韻寫情,如此對聲律自然會深會其妙。諸如杜甫詩,姜夔詞,韓柳蘇軾之文,更應(yīng)多加誦讀。王國維推崇周邦彥詞之聲律,其意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