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
紅色的張鐵匠,迎親的那天,遇上了一支白色的送葬隊(duì)伍。一條狹路,兩邊是水田,綠色的稻子正在懷胎,蜻蜓像飛著的花朵,蚱蜢像靈魂的塵埃。一邊是花轎,一邊是棺木,不是誰不給誰讓路,的確是在紅與白之間,誰也找不出一截寬余的角落,讓紅過去,或讓白過去。然而,兩支隊(duì)伍,所有的人,都清楚,對峙的時間越久,白的悲哀將升級,紅的喜悅將轉(zhuǎn)變?yōu)檠哪?。最后,是紅為白讓路,鮮活的生靈主動向后退,沉默的死者唱著哀歌朝前走。
一種現(xiàn)象上的嘩變,在夏天美得讓人心碎的田野上,一支送葬的隊(duì)伍,緊跟著張鐵匠迎親的人群。在送葬的隊(duì)伍中,一個年老的鰥夫在事后回憶,他說,那時候他聽見兩邊水田中,懷胎的稻子紛紛炸裂,他預(yù)感到,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又顆粒無收的年頭來臨了。
在紅的隊(duì)伍中,那個豐碩的中年媒婆,她看見的是蛇和田鼠,密集地布滿了水田中所有的空隙。無邊的田野啊,誰能把死亡重新抬回家?無邊的田野啊,你讓?shí)湫碌幕橐鐾刈撸竺娓驮岬年?duì)伍。
讓開白,紅才又踏著滿地的紙錢行進(jìn)在那條狹路上,花轎中的新娘在恐懼中睡著了,提前來臨的月經(jīng),滲出轎底,像紅色的蜻蜓,在田野上飛翔。只有高大健壯的張鐵匠,心中的蛤蟆很快地停止了邪惡的歌吟,爬走了。兩個嗩吶手、鼓著腮幫,又把歡快的曲子吹得驚天動地,昆蟲亂飛。
新娘進(jìn)家門,天已黑定,擺開的酒宴正在回鍋,饑餓的親戚和鄉(xiāng)鄰在院子里,全都心緒不寧,但誰也說不清楚,這遲來的夏夜,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混入迎親的隊(duì)伍,進(jìn)了張鐵匠的家。
月經(jīng)彌漫的新娘,在鬧房之后,被張鐵匠打鐵的雙手抱進(jìn)了一個動蕩而又陡峭的世界,神示的詩篇,到處都涂上了血污。當(dāng)她從中彎腰站起,那個顆粒無收的年月,已經(jīng)到處堆滿了空腹的稻草,她來時經(jīng)過的田野,是那樣的寬大、平坦,像張鐵匠無聲無息的打鐵鋪。整整一個冬天,張鐵匠幾乎都沒有生火打鐵。
村里的一個小販,遭人搶殺,頭被割走了,入柩那天,小販的家人為了給死者一具全尸,請張鐵匠打了個鐵頭顱;一個異鄉(xiāng)的布客,馬累死了,又想把馬埋葬在故鄉(xiāng),就賣了馬肉,請張鐵匠打了一匹小鐵馬,然后請巫師把馬魂放入小鐵馬,帶了回去。張鐵匠在整整的一個冬天,就接了這兩樁活計。這個渾身力氣的年輕人,就把所有的時間花在了妻子身上。那是個瘋雪狂舞的冬天,張鐵匠的情欲像巨大的雪花一樣,不間斷地涌向那一片似是而非的沃土,他不管身下的大地是否與他一塊兒飛旋。骨子里的瘋狂還使他忘記了打鐵的要訣,燒紅的鐵需要淬火,才能更加堅(jiān)硬。他在這一輪輪充盈著異美的殺伐與耕作中,聽從了肉體的驅(qū)使,忘掉了靈魂的叮嚀。可是,盡管他的精液像水一樣流淌,他的妻子仍然像鐵巴一樣冰冷,那熾熱的、火苗一樣傷人的,卻又像酒一樣醉人的精液,流進(jìn)去,全都熄滅了。
春風(fēng)吹來的時候,張鐵匠的母親滿懷疑惑地問老伴:勞作了半年,怎么連一顆豆莢都還不見飽滿?張鐵匠的父親說,我怎么知道!誰也沒有想到,這才是疑惑的開始,十年后,張鐵匠的精液變成了眼淚,妻子的沃土上依然顆粒無收。
而鐵匠鋪卻愈發(fā)地興旺了,活計一樁接著一樁。但為了安慰年邁的父母,張鐵匠給兩位老人分別用鐵巴打制了兩個小鐵人。兩個小鐵人,在兩位老人慈愛的手中,很快地就被撫摸得閃閃發(fā)光。父母相繼去世,張鐵匠分別把小鐵人,裝入了他們的棺木。后來,又過了許多年,技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的張鐵匠,在打一把犁鏵的時候,鉗子沒夾穩(wěn),一錘打偏,犁鏵像鷹的翅膀,飛進(jìn)了他的胸膛。把張鐵匠沿著水田中的那條狹路送上山之后,張鐵匠的妻子,一塊不會產(chǎn)崽的鐵巴,在收拾變賣鐵匠鋪的時候,在一個大鐵箱里,發(fā)現(xiàn)了鐵打的自己,腹大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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