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一師學生時代詩詞八首
晨起見園梅飄盡口占一絕
鐵骨冰心霜雪中，孤芳不與眾芳同。春風一夜開桃李，香雪飄零樹樹空。
溪西柳
溪西楊柳碧條條，堤上春來似舞腰。只恨年年怨搖落，不堪回首認前朝。
春宵曲
花老無風落，陰濃過雨新。故園春色半成塵，正是綠肥紅瘦最傷神。
浪淘沙
百卉競春陽，九十韶光，少年裘馬自疏狂。記得小橋垂柳外，紅雨沾裳。
溪水碧湯湯，越女吳艭，誰家女伴斗新妝。陌上花開歸緩緩，風遞衣香。
朝中措
一灣碧水小窗前，景色似當年。舊種庭前桃李，春來齊斗芳妍。
如今猶憶，兒時舊學，風雨殘編。往事莫須重問，年華一去悠然。
滿宮花
荻花洲，斜陽道，一片凄涼秋早。異鄉(xiāng)風物故鄉(xiāng)心，鎮(zhèn)日頻相縈繞。
桐葉落，楊枝裊，做弄閑愁閑惱。秋來春去悵浮生，如此年華易老。
減蘭
他鄉(xiāng)作客，每到春來愁如織。怕上層樓，柳暗花明處處愁。
傷心春色，獨自垂簾長寂寂。多事黃鶯，百囀高枝夢不成。
西江月
百尺游絲莫系，千行啼淚難流。艷紅姹紫無消息，驘得是新愁。
故里音書寂寂，客中歲月悠悠。春歸人自不歸去，盡日下簾鉤。
〔注〕以上載于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缎Ｓ褧尽返?6期(1918年秋季開學后出刊)，署名：豐仁。
仿陶淵明責子詩
阿寶年十一，懶惰故無匹。阿先已二五，終日低頭立。
軟軟年九歲，獨坐滿娘膝。華瞻垂七齡，但覓巧克力。
元草已四歲，尿屎還撒出。不如小一寧，鄉(xiāng)下去作客。
〔注〕作于1931年。 滿娘，指作者之三姐豐滿。
避寇萍鄉(xiāng)代女兒作
幾家住近古錢塘，也有朱欄映粉墻。三五良宵團聚樂，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識流離苦，生小偏逢破國殃。昨夜客窗春夢好，不知身在水萍鄉(xiāng)。
〔注〕1938年2月。見于作者1938年所寫《還我緣緣堂》一文。曾載1938年杭州東南日報。住近，原作“原住”。
避寇中作
昨夜春風上旅樓，飄然吹夢到杭州。湖光山色迎人笑，柳舞花飛伴客游。
樓閣玲瓏歌舞地，笙歌宛轉(zhuǎn)太平謳。平明角鼓催人醒，行物蕭條一楚囚。
〔注〕作于1938年。歌舞地，原作“五云地”。
重生
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
悠悠天地間，咸被好生德。無情且如此，有情不必說。
〔注〕《護生畫集》第二集附詩。
生機
誰言爭戰(zhàn)地，春色渺難尋。小草生沙袋，慈祥天地心。
〔注〕作于1938年。
高陽臺
淥江舟中作
千里故鄉(xiāng)，六年華屋，匆匆一別俱休。黃發(fā)垂髫，飄零常在中流。淥江風物春來好，有垂楊時拂行舟。惹離愁，碧水青山，錯認杭州。
而今雖報空前捷，只江南佳麗，已變荒丘。春到西湖，應聞鬼哭啾啾。河山自有重光日，奈離魂欲返無由。恨悠悠，誓掃匈奴，雪此冤仇。
〔注〕淥江，在湖南醴陵附近。此詩約作于1938年3月。常，又作“尚”。“應聞鬼哭啾啾”，應，又作“但”。此句又曾作“但聞蝶泣花愁”，或作“但聞蝶慘花愁”。
和表侄徐益藩
寇至余當去，非從屈賈趨。欲行焦土策，豈惜故園蕪。
白骨齊山岳，朱殷染版圖。緣緣堂亦毀，慚赧庶幾無。
〔注〕1938年春。見于作者1938年所寫勞者自歌中“焦土抗戰(zhàn)的烈士”一則。
望江南
避難
逃難也，逃到桂林西。獨秀峰前談藝術(shù)，七星巖下躲飛機。何日更東歸。(在桂林也)
聞警報，逃到酒樓中。擊落敵機三十架，花雕美酒飲千盅。談話有威風。(在漢口也)
逃難也，萬事不周全。袍子脫來權(quán)作枕，洋火用后當牙簽。剩有半枝煙。(在浙江舟中也)
空襲也，炸彈向誰投。懷里嬌兒猶索乳，眼前慈母已無頭。血乳相和流。
逃難也，行路最艱難。粽子心中藏法幣，棉鞋底里填存單。度日如經(jīng)年。(在江西舟中也)
防空也，日夜暗驚魂。明月清風非美景，傾盆大雨是良辰?？嗌窇?zhàn)時民。
〔注〕作于1938年8月21日。空襲也，又作“飛機也”。 暗，又作“動”。明月清風，又作“月白風清”。
望江南
青春伴，一旦忽分離。隔著云煙三千里，東西兩地各思惟。何日更重攜。
〔注〕作于1938年。
和賀昌群
瘴鄉(xiāng)三月乍溫寒，千里書來畫節(jié)看。卻羨知章歸計早，到家應未見春殘。
〔注〕賀昌群，當時亦任教于宜山浙江大學。此詩見于作者所寫《教師日記》(1939年4月22日)。
附賀昌群原詩：
山城曉角動輕寒，欲去回頭頓轡看。萬里煙云歸夢短，幾行清淚落花殘。
辭緣緣堂二首
其一
秀水名山入畫圖，蘭堂芝閣盡虛無。十年一覺杭州夢，剩有冰心在玉壺。
其二
江南春盡日西斜，血雨腥風捲落花。我有馨香攜滿袖，將來麟鳳向天涯。
〔注〕見于作者1939年9月6日在廣西思恩所寫《辭緣緣堂》一文。從該文中可知，此詩系“避寇五記”之小序。作者曾透露：第二首末句中“麟鳳”二字系指馬一浮先生。
◎ 癸未蜀游雜詩四首
蜀道
蜀道難行景色饒，元宵才過柳垂條。中原半壁沉淪后，剩水殘山分外嬌。
寄長女陳寶
惟汝降生夜，新秋月正圓。和光同德性，純潔在心田。
廿載甘藜藿，長年共患難。儕輩皆似爾，不用學陶潛。
〔注〕原注：陶潛有《責子》詩。
寄長子華瞻
記汝初齡日，兼承兩代憐。晝銜牛奶嬉，夜抱馬車眠。
漸免流離苦，欣逢弱冠年。童心但勿失，樂土即文壇。
寄幼女一吟
與汝江頭別，予情獨黯然。客居春興少，蜀道古來難。
對景思新語，當筵憶笑顏。群兒皆雋秀，最少即偏憐。
（癸未蜀游雜詩四首·結(jié)束）
樂山訪濠上草堂
蜀道原無阻，靈山信不遙。草堂春寂寂，茶灶夜迢迢。
麟鳳胸中藏，龍蛇壁上驕。近鄰誰得住，大佛百尋高。
〔注〕此詩寫于1943年2～4月，作者從重慶經(jīng)瀘州，自貢，五通橋去樂山看望馬一浮先生時。詩題又作《樂山訪濠上草堂呈馬一浮》。原注：道次自貢，華瞻來書云，此去靈山不遠，故云。
1943年，赴樂山訪馬一浮先生，回沙坪垻記錄
人間到處是修羅，天地依然喜氣多。昨夜月明江水碧，今朝日暖鳥聲和。
風鶴聲中赴遠游，滿江冰雪滿身愁。如今卻喜安然返，三首新詩一葉舟。
尚有空名在國中，新朋到處喜相逢。酒酣欲把唐詩改，天下何人不識豐。
亂世微軀幸茍全，隨身況有滿串錢。歸家應置千盅酒，先?；卮汉筮^年。
時窮猶不輟弦歌，學子莘莘菜色多。中有盈盈嬌女子，亂頭粗服像村婆。
錦屏山下客流連，蒸饃油茶勝綺筵。他日五湖訪范蠡，夜船剪燭話當年。
〔注〕“天下何人不識豐”： 1939年1月作者辭桂林師范，應聘赴淅江大學任教時，當時也在桂師執(zhí)教的好友傅彬然先生曾集唐人詩為之送別，其中有“天下何人不識君”之句，此處改唐詩當與傅彬然之詩有關(guān)。
賀新郎
七載飄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長大，添得嬌兒一口。都會得，奉觴進酒。今夜月明人盡望，但團圝骨肉幾家有。天于我，相當厚。
故園焦土蹂躪后，幸聯(lián)軍痛飲黃龍，快到時候。來日盟機千萬架，掃蕩中原暴寇。便還我、河山依舊。漫捲詩書歸去也，問群兒戀此山城否？言未畢，齊搖手。
〔注〕此詞見于作者1947年元旦所寫《謝謝重慶》一文，曾載于1946年3月2日《周報》第26期。甲申(1944年)中秋重慶作。
喜中秋巴山，又作“喜巴山中秋”。聚首，又作“敘首”。孩童，又作“兒童”?！皨蓛阂豢凇?，指作者之幼子新枚(抗戰(zhàn)時期所生)，當時七歲?！靶衣?lián)軍痛飲黃龍，快到時候”，曾作“只相思江南風物，舊時親友”。
〔本事〕豐子愷曰：我向不填詞，這首打油詞全是偶然游戲；況且后半夸口狂言，火氣十足，也不過是“抗戰(zhàn)八股”之一種而已。本來不值得提及。豈知第二年中秋，我國果然勝利。這夸口狂言竟成了預言。我高興得很，三十四年八月十日后數(shù)天內(nèi)，用宣紙寫這首詞，寫了不少張，分送親友，為勝利助喜。豈知勝利后數(shù)月內(nèi)，那些“劫收”之丑惡，物價之飛漲，交通之困難，以及內(nèi)戰(zhàn)之消息，把勝利歡喜消除殆盡。我不捲詩書，無法歸去，而群兒都說還是重慶好。我只得苦笑著說，我填錯了詞，應該說：“言未畢，齊點首”。(參見《謝謝重慶》)
友人贈紅豆作詩答之（二首）
其一
相思詩句久慵拈，異樣猩紅到指尖。卻羨多情俞處士，常將紅豆作靈簽。
其二
多感多情總是癡，中年未過鬢成絲。明朝又是孤舟別，遍地干戈一畫師。
〔注〕作于1945年。俞處士，即贈紅豆之友人俞友清，有“紅豆詩人”之雅稱。
蜀游途中得雙紅豆寄贈宗禹
相隔云山相見難，寄將紅豆報平安。愿君不識相思苦，常作玲瓏骰子看。
〔原注〕作于1945年6月于隆昌。
“宗禹”，指夏宗禹，又名夏景凡，作者之晚輩好友。
成都道中聞陳寶畢業(yè)中大外文系，應南開中學聘率成一律寄示
雛鳳新飛下翅難，近林占得一枝安。他年桃李花爭發(fā)，此日椿萱意自歡。
歐美文章無畢業(yè)，皮黃清唱好偷閑。詩成我在成都道，寄與娥眉學士看。
〔原注〕作于1945年7月于內(nèi)江。
“中大”，當時的中央大學。“近林”，南開中學也在重慶沙坪垻，離家很近，故曰近林。
寄阿先并示慕法菲君
夢里猶聞祖母香，兒時歡笑憶錢塘。幸逃虎口離鄉(xiāng)國，淡掃蛾眉嫁宋郎。
卻憶弄璋逢戰(zhàn)亂，欣看畫荻效賢良。玉兒才貌真如玉，儒雅風流世有雙。
〔原注〕作于1945年7月成都。
“阿先”，即作者之次女林先，今名宛音。慕法，即宋慕法，林先之夫。菲君，是他們的長子，當時四歲。林先自幼由祖母撫養(yǎng)。
| 中央日報載“三屆全國大學生國文競賽，豐子愷令媛豐華瞻得冠軍”， |
斯文日下逐江潮，拾芥原同奪錦標。萬木凋時新竹秀，群山低處小丘高。
鴛鴦?chuàng)渌冯S春水，翡翠迷離傍紫巢。宋玉容顏多逸麗，教人錯認作班昭。
〔原注〕作于1945年7月于內(nèi)江。
寄一吟
最小偏憐勝謝娘，丹青歌舞學成雙。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黃。
刻意學成梅博士，投胎愿作馬連良。藤床笑倚初開口，不是蘇三即四郎。
〔注〕謝娘，東晉謝安之姪女，名道韞。謝安憐其才。 梅博士，即梅蘭芳。
戲和馬公愚梅花詩
其一
當年曾住小西涯，門對孤山處士家。常怪陽春飛白雪，原來點點是梅花。
其二
孤芳最早發(fā)湖涯，不與群芳共一家。待得湖濱花如錦，枝頭不復有梅花。
其三
孤山香雪隔天涯，夢里清姿到我家。四馬路旁無寸土，更從何處覓梅花。
其四
年來學習為生涯，不作詩家或畫家。今日無端詩興發(fā)，也來步韻詠梅花。
〔原注〕作于癸巳1953年清明。
戲題一吟鳳還巢“偷覷”攝影
為愛西皮與二簧，且施粉墨暫登場。時人不識余生樂，將為偷閑學覷郎。
〔原注〕作于甲午立春1954年2月4日。
浣溪沙
慰鄭曉滄先生悼亡
蒼狗白云不可憑，水光山色與人親，詩人老去惜余春。
滿架圖書都解語，一庭風月最關(guān)情，誰言寂寞養(yǎng)殘生。
〔原注〕作于1955年秋。
一剪梅
清明
佳節(jié)清明綠化城，草色青青，樹色青青。室中也有綠陰成。窗上花盆，案上花盆。
日麗風和駘蕩春，天意和平，人意和平。人生難得兩清明。時節(jié)清明，政治清明。
〔注〕作于1958年上海。曾載1958年4月5日《文匯報》。“和平”，曾改“更新”。
一剪梅
己亥清明
寒食清明放眼看，春滿江南，萬卉鮮妍。乍晴乍雨好耕田。沃野連天，麥浪無邊。
壅土施肥谷雨前，歲歲爭先，歲歲豐年。平凡勞動著先鞭。越是平凡，越是尊嚴。
〔注〕此詞曾1958年4月5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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