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大導(dǎo)施隆多夫?qū)н^的片子里，有兩個是根據(jù)長篇小說改編的，一部是染指過奧斯卡的《鐵皮鼓》，上世紀末他又導(dǎo)了一部《食人魔》?！惰F皮鼓》的原作也是大名鼎鼎了，諾獎得主、德國人君特·格拉斯，《食人魔》名氣略遜，它所本的小說叫《榿木王》，作者是法國人，米歇爾·圖爾尼埃（Michel Tournier）。
（注：施隆多夫電影作品《亂世啟示錄》，英文片名為 The Ogre，德文為Der Unhold，意為“食人魔”）
以前看《鐵皮鼓》，看里頭健朗的性愛鏡頭，看納粹黨強勁有力的煽動，看孩子雖然邪惡、卻又不失機智的惡作劇。我用的形容詞都是褒義詞，沒錯，這片子有一股諷刺的味道，從配樂，到主角小奧斯卡的眼神，到他的父親和叔叔的舉止，都很詭異，暗示著畫面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正常，可我仍然覺得這取決于角度和立場，同樣是這些事，想要欣賞也完全可以，不然，萊妮·瑞芬斯塔爾《意志的勝利》這種“藝術(shù)宣傳片”也不會耗掉人們那么多文字來討論其美學(xué)價值了。
格拉斯晚年遇到了“黨衛(wèi)軍門”，他在他的自傳里透露了自己曾是一名黨衛(wèi)軍，引得被政治正確拉低了智商的讀者觀眾大呼“幻滅”，“一個偉大作家怎么可以欺騙世人這么久?！彼麄冋娴牟恢?，若不曾為納粹事業(yè)投入過熱情，哪怕只是一天兩天的熱情，能寫出《鐵皮鼓》這種洞徹一切的神作？
施隆多夫拍得極好，演員選得正，情感氛圍拿捏精準，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他同格拉斯都有一種“第三帝國情結(jié)”，寫一本小說，再拍一部片子，都不是為了徹底否定一段歷史，批倒批臭，踏上一萬只腳，而是為了——重溫一段往事。
唧歪這些，是因為米歇爾·圖爾尼埃去世了。1924-2016，91歲是一個相當可以的年紀。圖爾尼埃有點像是格拉斯的弱化版，法國版，也很對施隆多夫的胃口。當年，讀過《鐵皮鼓》不久后我打開《榿木王》，發(fā)現(xiàn)圖爾尼埃比格拉斯好讀，意象更直接，信息更明確，《榿木王》的主角不是德國人，而是法國人，主要在東普魯士地區(qū)活動，看到納粹的基層動員，尤其是在兒童教育方面的斐然成就，深受感染。和格拉斯一樣，圖爾尼埃描寫的納粹也不是漫畫式的，不是一些平庸的“反法西斯文學(xué)”所構(gòu)造出來的、毫無人性的虎狼之徒。那些人是真實的，有時候，甚至是感人的。
《榿木王》同《鐵皮鼓》有不少相似處：都是流浪漢小說，主角在納粹興起的年月見識了豪情萬丈的帝國人民；主角都有個怪況，奧斯卡3歲的個頭不再長，迪弗熱只能用左手寫字。迪弗熱，是一個法國汽車修理工，在二戰(zhàn)中當了德國人的俘虜，然后就留在了德國。在影片里，飾演他的是約翰·馬爾科維奇。《鐵皮鼓》里的奧斯卡有種天生的邪，而迪弗熱的特點是緊繃，很少笑，端看眼神，好像被什么東西魔怔住了。
是哪一種東西呢？
小說第四章，迪弗熱受了一位學(xué)校校長的委托，到民間去征募男童，用書里的話講，要培養(yǎng)他們做新一代的“條頓騎士”、“佩劍騎士”。在一個伐木區(qū)，迪弗熱遇見一位男童，“只見孩子朝他抬起盡是煙炱的臉，兩只銀蓮花顏色的眼睛閃爍著淡紫色的目光，穿透了那張像面罩似的黑臉?！?/p>
納粹要挑的都是這樣的孩子。當然，血統(tǒng)論臭名昭著，但一個能夠吸納——不管是自愿的還是強迫的——許多器宇軒昂的少年進來的集團，跟一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集團，畢竟是不一樣的。在迪弗熱叫出孩子的名字“洛塔爾·伍斯滕洛特”（他事先知道這家有個叫這名的適齡男孩）時，孩子一點都不吃驚，只是漂亮的雙眼眨動了一下。“他慢慢摘下頭上戴著的羊毛帽，露出一頭直直的頭發(fā)，白白的顏色，仿佛鍍了白金一般。”沒錯，這樣的描述，與納粹眼里“血統(tǒng)最優(yōu)秀的雅利安人種”相當一致。
我倒沒說，納粹和納粹的同情者都是顏控。不單是顏值那么簡單。德國人有強者風(fēng)范和頌揚強者氣質(zhì)的傳統(tǒng)，它在瓦格納的音樂里，在尼采的哲學(xué)里，在薩維尼的法學(xué)里，也在浪漫派人物的詩篇和小說里。強大可以直通死亡，那也是光榮一場，好過窩窩囊囊、壓抑著終老。《榿木王》很好地解答了納粹何以如此興盛，興盛到就連很多當時的法國人都暗暗羨慕的地步。英國人孤懸歐陸之外，也沒有受到多大的經(jīng)濟危機的沖擊，可以比較冷靜，但在萊茵河對岸，很多堅決反對打仗的法國人，眼看著“人民陣線”政府無力挽救國內(nèi)的亂局，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希特勒身上的。迪弗熱在東普魯士見了太多陽光、俊逸、孔武有力的男孩女孩，他在一則日記里寫道：
“在法國時，我這人那么不容忍人，動輒發(fā)怒，總是罵罵咧咧，怒氣沖沖，可自我踏上德國的土地之后，卻如此耐心、順從，連我自己也嘗嘗感到納悶。原因我在這兒經(jīng)常面臨著一種富有意義的現(xiàn)實，它幾乎總是明朗的、可辨的。”
“富有意義的現(xiàn)實”，總是會讓在里面逗留過的人無法徹底割斷同它的聯(lián)絡(luò)。你和一群積極、堅定的同齡人在一起，你感受到了真正的人人平等，你的上級富有魅力，能身先士卒，你的周圍都是和你一樣健康無私的伙伴。事后，無論別人怎么說，你都難以告訴自己，說這一切都是虛幻。
擁有和平的人，覺得所有威脅和平的行為都是邪惡的，覺得那些一意孤行去當炮灰的人都被惡人所利用，往往堅定地主張，人就該為自己而活，至少首先得考慮自己。但是《榿木王》里說出了一個特別重要的事實：那些競相把自己子女送給納粹的家庭，都是社會精英。在嘗試招收洛塔爾時，迪弗熱心里惴惴，因為“憑他的經(jīng)驗，他知道學(xué)員人選的社會出身越卑微，就越難招收，而大資產(chǎn)階級則擠破了納粹政訓(xùn)學(xué)校的大門，要把自己的后代往里送”。他在工人農(nóng)民家庭總要碰釘子，那些家長都一眼就能識破他們的“詭計”：你們來干嗎？來騙我們家的勞動力去替你們吃槍子嗎？
一個具有獨裁屬性的政黨，跟另一個同樣屬性的政黨，差別會大到無法類比，因為構(gòu)成它的人員，前者是精英或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后者是信息閉塞、生計窘困的底層人群，甚至是流氓、無賴、投機客。格拉斯這種“老納粹”，不會夢想再發(fā)動一次戰(zhàn)爭，卻會隱蔽地懷思著當年精英的感覺和全民振奮的氛圍。納粹和第三帝國是德國人的噩夢，但不管怎么評價那段歷史，他們都不會懷疑，喪失在戰(zhàn)場上的是國家最優(yōu)秀的人。這是一種關(guān)于知行合一的經(jīng)驗，一種“真”：熱情一上來，就要犧牲自己，純搖唇鼓舌之徒，不是媚眾或媚上的投機分子，還能是什么呢？
米歇爾·圖爾尼埃忝為法國人，他樸素得像個老農(nóng)，一直住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山谷里。他在圖賓根大學(xué)進修過，母親是德國人，父母都在學(xué)校里教授德國文化。我甚至不知道他一輩子結(jié)過婚沒有，至少在44歲發(fā)表《榿木王》時他還未婚，膝下只有個養(yǎng)子。他的熱情好像都用在了《榿木王》里，這部小說的高潮，是洛塔爾和另兩個雅利安男孩——一對雙胞胎——被活活穿在了三把銅劍上，這三把劍是昔日民族武功的紀念物，“每一把上都刻著一位先輩的名字。”
感動到了極致，人甘愿去赴死，最大的榮耀就在于同墮落的世界毀滅于一旦，這類啟示錄式的觀念，推著《榿木王》里的瘋狂走向頂點，格拉斯《貓與鼠》的主角，一個中毒太深的納粹男孩游向海底，與代表先輩古老榮耀的沉船合二為一，也基于同樣的理念：毀滅即升華。迪弗熱曾經(jīng)把帝國比作游樂場里的木馬，馬上馱著“一大群孩子和一小撮大人”，木馬轉(zhuǎn)啊轉(zhuǎn)，總在追尋過去的夢想：
“顯而易見，時間的軌跡在此不是直線型的，僅是環(huán)形的。人們不是生活在歷史之中，而是生活在日歷之中。希特勒主義與任何進步、創(chuàng)造、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建純潔的未來的思想都是格格不入的。它的道德原則不是決裂，而是復(fù)興：崇拜人種、祖先、血統(tǒng)、死者和土地……”
這個時候的迪弗熱似乎又是清醒的，目光如炬。
在山間宅第，圖爾尼埃有個龐大的圖書館，他是個圖書館型作家，不弄清足夠多的事情不會動筆。為了寫《榿木王》，他讀了不計其數(shù)的資料，除了第三帝國檔案外，他對人種學(xué)、心理學(xué)、顱相學(xué)、人體解剖學(xué)、紋章學(xué)、普魯士家族史乃至糞便學(xué)，一一涉獵過來。所以他雖然被列入“新寓言派”，卻比這一派的另兩位作家——勒克雷齊奧和莫迪亞諾——產(chǎn)量少得多。他至少五年才能出一部小說，長篇處女作《禮拜五》晚至40歲才問世，隨后就是《榿木王》，這兩本書為他贏得了法國頂尖的文學(xué)獎，不過，作為關(guān)心上世紀最嚴肅問題的嚴肅小說家，他的受關(guān)注度始終低了點。
約翰·馬爾科維奇說，他演迪弗熱，要演出“人人心中的納粹”。他只說對了一半，而電影也只能表現(xiàn)到這一步。
【注】本文原標題《他們像鹽分一樣刺激了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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