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不是獨立的個體
——讀張后《詩人往事》札記
文/安琪
一字不落把《詩人往事》讀完,滿腹的話要說,本書購進的時間是3月28日,今天是4月15日,19天時間,扣除3月31日至4月6日回鄉(xiāng)參加“第三屆閩南詩歌節(jié)”及祭祖事宜,扣除4月10日至12日到安徽肥西縣桃花鎮(zhèn)參加“桃花詩意行走”活動,實際讀此書9天時間,用的是每天上下班的地鐵路程和臨睡前的床歇閑暇。這9天,我停下正讀了一半的《第二性》,專攻此書,顯然,此書非比尋常。
是的,這是一部非比尋常的書。19個詩人的訪談,等同于19個詩人的詩歌傳記,既是傳記,那就不單是被訪者個人的事,每個人都不是獨立的個體,他/她詩歌的發(fā)生發(fā)展必然與諸多詩人有著共生共榮的關系,因此,本書就不單是19個詩人的事,而是一大群詩人的事,更兼本書所訪談的對象涵蓋詩歌史上第三代、中間代和70后,本書就是這三代詩人的事,極其豐富的信息量和異常鮮活的各色人物在本書中經由被訪者的口述呈現(xiàn)出來,其形其狀更加逼近真實。
胡適先生一直提倡每個人在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給自己寫本自傳,1933年6月27日,胡適在太平洋客輪上為自己的《四十自述》自序中寫道:“我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得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時至今日,文人中真正給自己寫自傳的也不多,遑論普通人。我在接受趙思運教授關于“史詩觀”的訪談時如此回答——
在我看來,所謂史詩,其實就是每個人的生命記憶生命史,人民是一個抽象概念,群眾也是一個抽象概念,只有具體的一個個人才是真實的歷史的存證,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記錄下自己的歷史,那才是一部姿態(tài)各異鮮活生動的歷史。這是我的史詩觀。我將為此繼續(xù)我的生命史亦即詩歌史的寫作。
正是基于如上理念,我從不避諱在我的詩文中出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與事,我還沒去統(tǒng)計有多少詩人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中,想來應是不小的數(shù)字。但要說到自傳,確實還沒考慮動筆,如今,有了張后這個“詩人往事”訪談,無意中幫我把許多過往梳理了一遍。不僅是我,其他18位被訪詩人也被梳理了一遍,因此我說,《詩人往事》是張后為19位被訪詩人,擴散開來,與19位被訪詩人有關的更多詩人及詩人所處的時代,作了一個傳記式的記錄。
一般我們所見的訪談,大都問者簡約,但張后的訪談,每個問題都長篇大論,何以長篇又為何大論,卻原來,張后深入了解閱讀了被訪者的許多成年舊事,并在形成自己的觀點后從一個偏門求教對方,這樣一來,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用心于被訪者的張后,這是我十分感動的。張后訪談的另一特點是生活化,譬如他經常這樣問被訪者“我最喜歡聽詩人們之間的故事……”這個問題拋出來,被訪者不談自己的詩生活都不可能了,而所有的詩生活,一定涉及其他詩人,這樣牽扯進來的詩人無形中也有了自己意外的傳記。
記得當年張后把問題拋給我時我耽誤了將近一年,因為當時生活困頓,狀態(tài)不好,我向張后發(fā)去免戰(zhàn)牌,我說,張后,我實在沒心情回答你的問題,能不能不要我的。張后說,不行啊,你在詩人中有你的代表性,我也非??粗啬?,這個系列不能缺少你。面對如此尊重你的張后,你還好意思不回答嗎?不僅要回答,張后還要求,每個問題要盡可能地答,盡可能多地答。就這樣,每個人都放馬跑場能圈多少地就圈多少地恨不得每個問題都答出一篇文章地答。
這也是一部被訪者文字功底的大展示,19位被訪者詩歌之外的寫作能力大放異彩,許多出乎我的意料。為什么我能連續(xù)9天摒棄其他只讀此書,原因自然與19位被訪者出眾的語言表達大有關系。下面,我打算一一簡述19位被訪者的特點。
郭力家。讀郭力家的文字我的腦中不斷閃現(xiàn)出臥夫,包括部分張后,東北人的思維真是太冷幽默了,總能從事物的另一端進入,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是他們的拿手好戲。長春出生的郭力家其父母均為湖南人,這是我得到的一個信息,此前真不知道。郭力家的父親郭石山是吉林大學古典文學教授,是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的老師,這我也不知道。最初是呂貴品在追求王小妮,后徐敬亞找呂貴品分析王小妮“正處在朦朧詩的十字路口上”,指出,方向上跟呂貴品不如跟他,要呂貴品“打草不驚蛇滴讓出來”,呂貴品答“不就一個女人嘛/放心大哥/以后就算是你的了”,當郭力家用純粹東北腔把呂貴品和徐敬亞的這段演義寫成詩時,我真的忍俊不禁,太棒的東北腔寫的詩。我決定,以后要留心郭力家這方面的詩。
小海。最出彩的是對現(xiàn)代文學史上長詩寫作的梳理,諸如朱自清的《毀滅》,孫大雨的《自我的寫照》,臧克家的《罪惡的黑手》等等,真是長知識了。對“他們”詩群每個人的敘說幾乎就是每個人的小歷史,其中對韓東有詳盡的追述。我對小海了解不多,不知何時形成了他性格平和,詩也平和的印象,讀了他的訪談文字,深感小海肚里貨蠻多的,實非等閑之輩。
侯馬。最讓我感佩的是他對伊沙和徐江由衷的贊美,兄弟如手足,他們仨就是。由身份問題引出的童年記憶故鄉(xiāng)記憶,是侯馬訪談中理性思辨極強的部分。對北京,侯馬有一段令我茅塞頓開的話,“我們看好萊塢的災難電影,東京能沉沒,首爾能沉沒,倫敦被毀了一次又一次,但是沒人敢惹北京,因為不僅是北京的厚重毀不起,而且北京有一種野蠻的力量、金錢的力量、生長的力量,沒人敢把北京拉進這種災難片的場景。數(shù)千萬的人口正在有力地改變著北京,你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北京是一個什么概念?!庇懈哒疚淮笠曇?,也有對“確立每個個體生存感”的呼吁,方是侯馬特色。
徐江。一個“在漢語詩歌里態(tài)度更鮮明、也更藍領的普魯斯特”,徐江永遠有自己的認知體系和語言體系,他的訪談保持了他的決絕和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誓為現(xiàn)代詩奮戰(zhàn)到底。其中對北師大諸位師兄弟的一一點評,依然是此訪談令人動容的部分。而最具力度的揭示應屬他對兩茬人的批判:一是紅衛(wèi)兵紅小兵那批,二是他們所生出的子女中的某些人。
秦巴子。最讓我驚訝且受益匪淺的是他列舉并點評的書,感謝張后近乎無理取鬧要求秦巴子羅列一百部喜歡的書,于是我們讀到了秦巴子老哥極大的書籍庫存量,不瞞您說,我只讀秦巴子不到一半的書,汗顏啊。秦巴子對伊沙近距離觀察所得到的伊沙印象至少對某些質疑伊沙的人會有撥亂反正的作用。他說:“伊沙取得的成就和他所達到的高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同代人?!?/p>
周瑟瑟。同樣讓我驚訝他的閱讀,所羅列的書涉及各行各業(yè)。周瑟瑟既廣博又多才,一直是我比較佩服的人,他的聲名和他的實力這兩年已經對等了。可見,路遙才知馬力,一點不錯。
何三坡。讀何三坡的文字真是享受,清風明月,雁過無痕。這個人總用指東道西,王顧左右的方式來回答你的提問,拈花微笑,禪機十足。一直以來,何三坡都是傳奇人物,他的傳奇始于五歲時就能靠背誦《三國演義》和《西游記》而成了生產隊的勞動力并為家里掙工分了。
車前子。又一個傳奇。詭異的思維和近乎錯亂的表述是他的特色,100分的腦子都跟不上他因為他不在百分制計算范圍內。老車,天生異人。他說,拜倫、喬伊斯、李賀、魯迅的血統(tǒng)在文學里屬于卑賤血統(tǒng),而……就說那個油頭粉面的徐志摩吧,血統(tǒng)高貴得很呢。呵呵老車,你這么一“就說”,誰會認為徐志摩高貴呢?老車還說,我喜歡魯迅,在我看來魯迅是真正掌握了“花言巧語”的白話文作家。在我看來,老車你是真正掌握了“歪理邪說”藝術的白話文作家。
潘洗塵。再一個傳奇。對1980年代詩歌場域如數(shù)家珍的回顧局部還原了第三代出場前的大學生詩歌史。作為大學生詩群的始作俑者,潘洗塵在第三代揭竿而起時消隱于詩壇,又在新世紀白衣飄飄從天而降以編、寫、活動等方式再次出發(fā),所到之處即使該處成為中國詩歌中心之一,也委實只有潘洗塵才能做到。據不完全統(tǒng)計,潘洗塵的訪談至少涉及50個人。
蘇歷銘。比較珍貴的是回憶和程寶林、楊榴紅的往事并由此引出1980年代的詩歌風氣。比較動人的是蘇公子恬靜淡然的心態(tài),“因為曾在強勢部門工作過”的緣故。比較客觀的是他對“青春詩會”的評價。比較真實的是他對潘洗塵的定位。
楊黎。操持一口川普(四川普通話)的楊黎善于用反問句來傳遞他早已熟諳于心的答案。這個廢話寫作的提出者改變了一批人的詩寫觀念,無意中也成就了趙麗華(雖然楊黎自己不這么認為)和烏青在網絡的大紅大紫,這個當年進行“極限寫作”并臨陣脫逃的老頑童,在訪談中用一貫灑脫而感傷的語句對此行為做了解釋。這個樂意稱自己為“第三代”的詩人,給了關于“第三代”的自己的定義。楊黎,愿上帝收走你一部分才華而賜予你相等于才華的金錢。
伊沙。伊沙,為什么你的文字總是這么具有挑釁性?這個訪談,又要為你樹多少敵人?真的我經常在各種場合當你的辯護人,盡管你并不需要我的辯護。當初我把你的《餓死詩人》《車過黃河》《結結巴巴》說成三板斧確實是只想到三板斧的厲害,卻忽視了三板斧的另一重貶義。在此向你道歉。當年你回答這個訪談時你偉大的日薦一詩的“新世紀詩典”還沒開始做,不然又該有多少值得大書特書的故事??茨懔信e你與幾個詩壇風云人物的交往,一點都不客氣,真是太伊沙了。
沈浩波。繞不開“下半身”的前世與今生,繞不開“盤峰論戰(zhàn)”你的橫空出世,繞不開詩江湖當年的風云激蕩,繞不開“奔逃”海外的那一年,繞不開北師大諸位詩兄弟的親情與詩情,也繞不開其中的恩怨。相信讀你的訪談,大家會記住侯馬內心的驕傲,他的名言“像我這么牛逼一人”會成為流行語句嗎?
李輕松。曲徑幽深的文筆,極盡心靈隱秘的挖掘。無疑李輕松具有通靈的一面,這與她薩滿祖母有關?羨慕輕松有這樣一個別樣的童年,“如果我也生在舊時代,我會不會也像祖母一樣成為一個薩滿師?”,可是在文字的領域里,你早就是薩滿師了。你無所不能的寫作,你上天入地的寫作!
李小洛。2004年,詩界冒出了一個李小洛,2006年,李小洛已經橫掃詩刊的一切榮譽,這速度令人驚訝,以至于我在2006年李小洛駐校首師大的結業(yè)儀式上如此發(fā)問“李小洛究竟能走多遠”,不排除這里面有我陰暗的心理。其后,李小洛用自己多方面的才華給了我一個毫不含糊的回答,我會比你走得遠。今天,當我讀完李小洛的訪談,我真切地走近了一個對生命有自己哲學思考的李小洛,一個對萬物有自己的細致觀察并有足夠表達能力的李小洛。天上掉下個李小洛,在掉下來之前,她已蓄積了驚世的力量。
安琪。正是在回答張后的這些問題中,我潛藏40年的女性主義意識猛然覺醒,我同時抓住了張愛玲來當我笨拙于生活的借口,我被追問著回憶那最終激勵我背井離鄉(xiāng)的“中間代”的來龍去脈,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杜拉斯,都在此得到文字存證。感謝張后!
馬莉。每個優(yōu)秀的女詩人都有自己的女性主義寫作觀,當詩界一談女性寫作就言必“黑夜意識”時馬莉說,“大部分女性‘在黑夜中打開了自己’,不但不具備較深刻的反思性的哲學意味,反而把千年來的作為‘奴役和附庸’的女性包裝得更具有了藝術性,變得只不過比過去的傳統(tǒng)世俗境地,更高超也更美妙罷了?!绷瞬黄鸬陌l(fā)現(xiàn)!一直以來,詩文畫均卓越的馬莉置身于《南方周末》這個主流媒體的中心,卻游離于詩界各門各派之外,迄今,馬莉依然是才華與聲名不對等的例證。馬莉這個訪談讓我讀到了她的理論素養(yǎng)。
洪燭。我必須修正對洪燭的偏見,他不該一直停留在“青春美文”作家的身份上,他早就走出了“青春美文”的寫作,他早已步入現(xiàn)代性寫作,通才式寫作。洪燭的訪談,妙語迭出,每個觀點都出自自己的思考。沒有什么話題能難住洪燭,這是我這么多年與洪燭打交道得出的感受,因為沒有誰像洪燭一樣,迄今為了讀書、寫作,死守獨身理念,因為,一個人總得為寫作付出什么,一個人不可能什么都要得到,為此,洪燭寧愿當“詩和尚”。洪燭訪談,涉及到詩歌的社會化、1980年代詩歌氛圍、詩歌的用與無用,等等話題。
臥夫。時至今日,我們不得不承認,臥夫確實已走出了我們這個世界,只把他的詩歌他的文字留給我們。臥夫訪談,大量涉及海子,我覺得這是臥夫關于海子的一篇帶有自己體溫的文字,顯然臥夫對與海子有關的一切爛熟于心,因此能在回答中信手引用。我絲毫不懷疑臥夫在對海子蹤跡的追尋中已被海子附體,他的死亡含有這個因素在里面。張后在對臥夫的提問中如此寫道“最近我讀了你一些詩,發(fā)現(xiàn)你寫得越來越好,真是‘大器晚成’……你的詩很有一種質感在里面,包括你的雜文和隨筆,讀完之后有一種心里‘抽緊’的疼痛”,此問深得我心,2011年2月23日,我在解讀臥夫詩作《最后一分鐘》時如此寫道,“某一天我在臥夫的博客連讀通宵,真是讀得驚心動魄,誰能想到臥夫的詩歌竟然如此豐富,……臥夫的詩歌語言和他的生命狀態(tài)是一致的,一種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冷峻,一種關懷人世眾生的溫情,一種調侃一種反諷,一種把矛戳向自己的血腥,是的,臥夫的矛總是戳向自己”,我之所以引用是想說明,我在臥夫辭世后對臥夫的推崇,并非想蹭死者的光,而是內心真實認可臥夫的詩作。張后之訪談臥夫,也證明了張后之眼光——在臥夫生前就能認識臥夫價值。這個最為可貴。
許久沒有為一部書這么激動過了,在即將結束本文時我有一種莫名的茫然,每個被訪者在《詩人往事》中所記錄下的生命,在繼續(xù)的前行中將怎樣呈現(xiàn)?這是我不知道的。
2015-04-15,北京,不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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