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史上，詩酒不分家，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流傳下來的那些或豪放或婉約的詩句詞章，一多半都是泡在酒里的。詩人們每日在半醉半醒之間，通過迷離的醉眼看這個世界，也把自己整個的人生都托付給了杯中物，這不禁讓人好奇，家里有這么一個嗜酒如命的丈夫，他們的妻子又是怎么一個態(tài)度呢？

可惜不管是對文學史文化史，還是對酒本身，話語權一直掌控在這些嗜酒的文人手中，我們只有在歷史的縫隙偶爾瞥見她們一掠而過的裙裾。

陶淵明坦誠自己“性嗜酒”，求官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后來他從體制逃走，隱居山野，失去了買酒的酒錢，便打起了自家人的主意，非要妻子把莊稼地分給他五十畝，用來種適合釀酒的糯稻。

這是發(fā)生在1600多年前的故事。透過漫漫千年煙塵，我們雖然無法詳知陶淵明妻子的態(tài)度，但也能大體想到她的委屈和無奈。不管陶淵明在文學史多么偉大，為了喝酒，不惜從妻兒口中奪食，想來也是讓人唏噓的。

在喝酒這件事上，劉伶對待自己妻子的態(tài)度，可說算得上無賴了。《世說新語》載著這么個“劉伶病酒”的故事，劉伶四體不勤，不務正業(yè)，每日一睜眼就要向妻子討酒喝，妻子忍無可忍，大發(fā)一通脾氣后，又從家庭責任、身體健康等方面，對他進行苦口婆心的勸說。

聽著妻子啰嗦，劉伶眼珠一轉，有了主意。他對妻子說他對酒的癡迷已經深入骨髓，光靠自個兒是戒不了的，得請神仙幫忙。妻子信以為真，立即去準備祭祀神靈的酒肉。

一應齊全后，劉伶下跪，向神靈祝告：“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币馑际?，我劉伶生來嗜酒，也因嗜酒出了名，每天得要五斗酒才能解我的饞，這輩子我和酒是分不開了，神仙哪，我老婆那是婦人之言，你可別聽她的呀。待妻子反應過來自己受騙，劉伶早已搶了祭祀的酒肉，大吃大喝，一會兒又是爛醉如泥。

以“酒仙”聞名的大詩人李白，大概率每天都是在酒壇子里泡著的，醉生夢死。但很難得的，他留下一首《贈內》，在這首小詩里他反省了自己的嗜酒行為。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

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詩中所引“太常妻”典故來自《后漢書·周澤傳》，周澤身為太常卿，職責是“清潔循行，盡敬宗廟，常臥齋宮”。周澤妻子心疼他過得清苦，帶著衣食去齋宮探望，哪想他大怒，竟以犯齋禁為由，將妻子打入詔獄。人們對周澤這個斷情絕欲的太常卿也是印象深刻，由是“太常妻”成為一個典故，隱射那些冷落妻子的丈夫們。

寫《贈內》時，李白才27歲，剛與結發(fā)妻子許夫人成婚不久。一來新婚燕爾，感情正濃，李白對自己“日日醉如泥”、冷落妻子的行為，也是有幾分真心愧疚，二來，那時節(jié)李白還年輕，酒毒尚未侵蝕四肢百骸，清醒時尚有能力反省自己?？傻人俸榷?，狀態(tài)就完全不同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寫這首詩時，李白年過五旬，早已是個資深酒鬼。從“君不見”開始，這首詩的每個字都透著濃濃的酒味，此時的李白，該也是渾身每個毛孔都嗞嗞冒著酒氣。而他的精神狀態(tài)，早已被酒精點燃，乘著想象力的火箭，在天地間恣意遨游，但遨來游去，詩句意思萬變不離其宗，總結起來就幾個字：喝！接著喝！

喝到最后，他很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只要有酒喝，理想、抱負甚至錢財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沒錢買酒了嗎？那就把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酒吧……

幸運的是，此時他的發(fā)妻許夫人早已離世，若她在世，看見自己丈夫為了有口酒喝如此敗家，說不定會心臟病發(fā)作呢。

另一位“酒仙”蘇東坡，他妻子王閏之對他喝酒的態(tài)度很寬容，《后赤壁賦》就是證據(jù)。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薄?/span>

蘇東坡與友人乘夜散步，月色姣好，正適合下酒，蘇東坡酒興陡增，便開始與友人商量這事。蘇東坡感慨，有酒無肴，就只能喝寡酒，想想也是辜負了這月白風清的良宵啊。友人說，無妨，我向晚剛剛捕了一條魚，還新鮮著，正好可以拿來佐酒。蘇東坡點頭，回家向妻子申請，賢惠的妻子不僅同意，還主動拿出自己收藏的酒。

王閏之這樣寬容、體貼的妻子，每個酒鬼都值得擁有。想來最羨慕蘇東坡好運道的，該是陳慥了。

蘇東坡被貶黃州時，陳慥是他最好的詩友加酒友，兩人時常一起切磋酒功、清談天下，常常不知不覺一夜就過去了。這一晚，蘇東坡照例去找陳慥，兩人剛在書房坐下，院子里就響起了“河東獅吼”：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這首詩里，蘇東坡起初不無牢騷意，你陳慥說晚上睡不著，要我專程過來陪你喝酒，不想“忽聞河東獅子吼”，讓人瞬間失了喝酒的興致。難道你在約人喝酒前就沒把夫人的心理建設做好？不過轉瞬，蘇東坡也就釋然了，看見好友手杖被嚇得掉在地上、雙眼茫然的神情，怎么也說不出責備的話了。

經由蘇東坡的戲虐，“河東獅”流傳千古，陳慥也因此成了“懼內”的代表。

說起嗜酒文人背后的女人，中唐詩人元稹的發(fā)妻韋叢是不得不提的。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首詩里，元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顧了韋叢生前，“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種種艱辛，可即便如此，韋叢仍然盡力滿足了丈夫的種種需求。想想，在那種一家子飯都吃不上只能“野蔬充膳甘長藿”的窘迫困境，酒已經成了十足的奢侈品，可當元稹想喝酒時，韋叢寧愿拔下自己的金釵去為他換酒。

至此，拔釵沽酒成為一個典故，成為一個賢惠、識大體的妻子的標配行為。比如《浮生六記》中，陳蕓就曾為了沈復“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

經過《遣悲懷三首》，元稹利用妻子的死，完成了自己深情人設的打造。不過，這倒也符合他一貫的行為方式，從崔鶯鶯到韋叢到薛濤，元稹消費了他認識的每一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人。

-作者-

寇研，文史寫作者，出版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