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年,馮驥才到長治考察晉東南古村落,與葛水平在琚寨玉皇觀明代琉璃照壁前。
【文壇述往】
2010年,我剛當上長治市文聯(lián)主席。為了配得上文聯(lián)主席這個職務,我常常在周六日下鄉(xiāng)轉悠,補充自己文化認知的不足。
我所生活的地域是晉東南,這里的古建筑比較多,尤其是古村落。當時,由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和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等共同組織實施、旨在保護古村落的“中國傳統(tǒng)村落立檔調查”項目已全面鋪開。作為地方文聯(lián)主席的我,知道這個消息后迫切地希望晉東南有更多村莊進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這件事的牽頭人是馮驥才,我讀過他的作品,就想聯(lián)系上,看能否使政策向晉東南傾斜一些。
我從其他人那里得到馮驥才老師的電話,試著打過,沒有人接聽。事情迫在眉睫,便自報家門發(fā)了短信過去。大約因涉及古村落保護,很快,馮驥才老師回了電話。我把晉東南老一些的古村信息用短信發(fā)給他。一段時間后他來電話說,我提到的幾個村莊已經列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另一些尚未列入名錄的有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村落,也向國家相關部門提供了信息。
這件事讓我高興了好多天,有傍了名人辦了大事的激動,那一段時間似乎都是踮著腳尖尖走路。
在我無知無覺的成長歲月中,很多時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東西,對那些傳統(tǒng)建筑保留了說教中的認知,比如,說它們是封建迷信的遺存。許多問題得請教馮驥才老師,于是電話頻繁了。有時也會因為某一件收藏的物件向他咨詢真?zhèn)?,但更多的是說傳統(tǒng),關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意義。
馮驥才老師說:“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需要恢復,需要地方政府支持,需要地方文化人身先士卒,前輩的嘉言懿行正是傳統(tǒng)最好的教科書?!笔前?,只有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恢復了,才可在上面稼穡。否則,收獲的是什么?
2011年,我萌發(fā)了沿著一條河流行走的想法,這也始于和馮驥才老師的一次談話。我那時對河流的認知水平停留在一條小河上,那是承載了我童年記憶的一條小河——蒲溝河。
故鄉(xiāng)的這條養(yǎng)育了幾代人的小河突然有一天沒水了。
沒有什么比河流的消失更動人心魄。它的消失沒有掙扎,沒有難過。正如彭斯用詩的語言描述的那樣:“我從未看到過野生的東西自怨自艾/小鳥凍死了,從樹上掉下來/也沒有自憐?!焙恿骶驮谌说难燮さ紫拢l也不清楚它是如何消失的,只知道長流水變成了季節(jié)河,而后,河流的季節(jié)也沒有了,河岸邊的人集體走失,山溝里的村莊一下變得干灰灰的。
我和馮驥才老師說,蒲溝河是沁河一條細小的支流,小到沒有任何意義,地圖上都沒有將它標出,但它喂養(yǎng)了童年的我。更讓我難過的是,無水便留不住人,人出溜出溜就走光了?;剜l(xiāng)時我在河溝里找水,有蒲公英黃色的小花,有一叢一叢的雞冠花,還有苦苦菜,一條壁虎從我的腳跟前穿過。我還看到一塊河卵石上,一只螞蟻舉著一只蚊子,風刮過來,螞蟻不動,風刮過去,它繼續(xù)爬行。書上說,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會重現(xiàn)。那么,河流會嗎?
馮驥才老師說:“上個世紀,考古學家是劃著木舟進入羅布泊的。我們都知道古樓蘭是一個龐大的村莊,一座村莊的生機,最先是由一條河流營造的,沒有水就留不住人。據統(tǒng)計,2000年中國有371萬個自然村,2010年剩下263萬個。消失的村落有著城市無可替代的文化價值。中國人講天人合一、身心合一、人際和諧,村落如果全部消失了,中國人的文化價值體系將失去其根源和生命力。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生活在自己的文化里,村落沒有了,文化就沒有了。這是一個大問題?!?/p>
我們的談話停頓下來,停頓中有孤獨和無奈。每個人只有一個故鄉(xiāng),就像每個人只有一個祖國、一個母親一樣。一想起陪伴自己成長的河流、村落消失了,誰都會痛徹心扉。
馮老師在電話里說:“從一條河的源頭走起,河的兩岸有無比豐厚的生活文化等待著你去探詢、認識與挖掘。作為一個來自特定地域的文化人,就要使自己地域的文化發(fā)出光彩,你們山西是文物大省,晉東南的好東西是山西地上文物的代表,你去走一走,河水帶來什么就必將帶走什么,但是民間手藝永在。”
這句話點醒了迷茫中的我。2011年,我開始沿一條河行走,并閱讀了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他到底沿著沁河走了多遠?沁河給他帶來了多少快樂?河水從敞開的山口明晃晃地照亮他心間的剎那,抬頭見山低頭見水的人世間,是否讓他長歌當哭?河是裝得下山川夢境的床,河流兩岸,曾經歡歌笑語的人們,在他們的祖先選定的地理位置上生兒育女,沿著一條河行走就是去尋找河岸上與古老傳統(tǒng)有關的謎。
這一走,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一年。一路都有馮驥才老師的電話陪伴。沁河兩岸類似地中海的古希臘,處處是豐收的喜悅。五谷從野草叢中脫穎而出,長滿河岸,我沿河而上,在沁河的源頭處看到了莜麥花,它代替了麥子。我在沁源見到吃莜麥面栲栳栳的漢子,他舉著老碗澆著漿水菜,吃相生龍活虎。
馮老師在電話里問:“鄉(xiāng)村文化的價值在哪里你知道不?”
模糊知道,但不能夠清晰說明。
馮老師說:“就是我們民族根的價值。文化講大一點,牽涉民族身份的認同。傳統(tǒng)村落是人們千百年來的棲居地,它承載了祖輩傳承的民俗民風、歷史文化、山川田疇、自然環(huán)境、古木林地等。它是活態(tài)的,除必要地適應現(xiàn)代生活外,都必須保留其原真狀態(tài)。傳統(tǒng)村落保護和旅游開發(fā)在規(guī)劃之首就應恪守原真性的原則,否則就降低了規(guī)劃的價值?!?/p>
2011年秋,當我走到河南武陟人民勝利渠的渠首時,天暗了下來。我之所以走到此處是因為我想找到沁河入黃河口,我特別期待看到兩條大河撞擊、驚濤拍岸的景觀,我一想到此,情緒就開始澎湃??墒?,事情總是不及想象的那么浪漫和震撼。村莊里收秋的人不知道沁河在哪里,只有一位摘花生的老人指著不遠處說,那就是沁河和黃河的碰頭處??墒?,一路滄桑的河水流到此處怎會如此寧靜?這里不見浪花涌起,只隱約看得見一股渾濁的藍涌進了渾濁的黃中。我多么想聽到金屬般鏗鏘的撞擊聲!
《水經注》所描述的浩大的美被遮蔽了。站在兩河的交匯處,千年的風,千年凄迷的天光,千年口音未變的鳥鳴在我的頭頂掠過,四野寂靜,我坐下來想哭。因為擔心,馮驥才老師打來了電話,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聽罷我的敘述,他說:“這是人傷害河流的結果?!?/p>
邊走邊寫,書寫完時,馮老師為我起的書名也來了——“河水帶走兩岸”。該是多么重的友情才能獲得如此深厚的幫助!
2012年,馮驥才老師在我的一再懇請下攜夫人來到長治,我看到他時,覺得仿佛一座山撲面而來,無論學識還是身材,他都是一位“巨人”。他在考察幾座寺廟的途中,得閑走進長治城隍廟古玩市場,陪同的一位地方領導用腳踢了踢地上從鄉(xiāng)下收來的石雕殘件,說:“破爛貨,這有什么用。”
我看見走在前邊的馮驥才老師停下腳步,也只是片刻的停留,又繼續(xù)往前走了。我特別擔心他聽見,也特別擔心再有人說這樣的話,這是丟人的話。
小時候,曾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一句讓我終生難忘的話:若問朝中事,去問鄉(xiāng)下人。我們最不該忘記的就是來自鄉(xiāng)土對我們的供養(yǎng)。
前面走著的馮驥才老師旁若無人地說:“作為寄托鄉(xiāng)愁的載體,村落應該是活態(tài)的家園,既有它獨特的文明,又具有現(xiàn)代氣息。要實現(xiàn)這一點,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個城市也只有把文化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上,這個城市才有希望,因為文化的力量就是精神的力量。”他說給我們陪同的人聽,想來大多數人是聽得懂的。
這一次見面,也是我們從認識到現(xiàn)在唯一的一次見面。這之后我出版了兩本關于晉東南寺觀壁畫和建筑琉璃的圖書,他都很認真地作了序言。
慶幸生命中有這樣一位老師做朋友,他不僅讓我在民間文化上懂得了很多,更讓我知道了知識分子首先要做到文化自覺,即要有“先覺性”——在保護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路上,當普通人還沒有覺醒或者感到迷惘的時候,文化人要先清醒過來,先感到疼痛,也最先感受到希望,給社會和民眾帶來夢想,真正做到自覺、力行。
(作者:葛水平,系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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