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文史學者
漢武帝時代是中國歷史上“酷吏治國”的一個高峰期,以致司馬遷著《史記》,專門辟出《酷吏列傳》,集中記述了西漢十一名酷吏的故事,其中有十名即活躍于武帝時代,分別為:寧成、周陽由、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楊仆、減宣和杜周。
漢武帝時代之所以酷吏輩出,從大的歷史趨勢來看,這是申韓法術(shù)在漢代的回流所致,誠如錢穆所言,“漢初制度、法律一切全依秦舊。戰(zhàn)國晚年申韓一派的法家思想,遂繼黃老而為漢冶之指導。此種趨勢,在文、景時逐漸開展。一面漢廷削平吳、楚七國之亂,一面又漸漸有所謂‘酷吏’出現(xiàn)”(《國史大綱》)。從具體的時代背景來看,經(jīng)過幾十年“無為之治”之后,在文帝、景帝與武帝時代,民間游俠與豪強崛起,朝間列侯與大臣恃強,隱隱然對國家權(quán)力與專制皇權(quán)形成了威脅。對于意欲打擊豪強、懲治權(quán)貴、重新進行權(quán)力洗牌的漢武帝來說,他要下一盤很大的棋,而酷吏正好充當他棋盤上的車馬炮。
酷吏出身寒微(上述十名酷吏,除了周陽由為世家子弟,其他九名均起自卑微,義縱與王溫舒還曾經(jīng)當過盜賊),無私門可憑倚,因而易于帝王驅(qū)使。而且,酷吏心狠手辣、鐵面無情,敢于以鐵腕手段貫徹上峰的權(quán)力意志,所以在“打黑”方面(比如打擊不聽話的豪強、摧抑勢力坐大的商賈),往往表現(xiàn)出色,一旦他們干出了政績,則獲皇上賞識。
義縱在長陵及長安縣的縣令任上,由于“直法行治,不避貴戚”,甚至將太后外孫脩成君的兒子逮捕法辦,武帝覺得他很能干,提拔他當河內(nèi)郡都尉,掌管一郡治安———如果了解漢代皇帝與外戚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我們便不難理解武帝為什么要對膽敢冒犯貴戚的義縱加以重用。義縱也不負皇上厚望,一到任就將當?shù)睾缽婐κ蠝缱?,一時間“河內(nèi)道不拾遺”。有此政績,皇帝又升他當南陽太守。
與義縱同為盜賊出身的王溫舒,發(fā)跡履歷也跟義縱差不多。王溫舒在當廣平郡都尉時,“打黑”的手段很有一套:先在郡中挑選十余名好漢當屬吏,“以為爪牙”,又將這些人所犯的罪行掌握在手,作為把柄,然后縱使他們?nèi)ザ讲侗I賊。凡替王都尉賣命的,雖有百罪,也不追究;而不肯賣力的,王都尉則抓住他過去所犯的罪行,處以重刑,甚至滅族。這些爪牙當然要賣力賣命啦,“以其故,齊趙之郊盜賊不敢近廣平,廣平聲為道不拾遺”,武帝聽說后,擢升王溫舒為河內(nèi)郡太守。
這時義縱已從河內(nèi)郡升遷他郡。王溫舒在河內(nèi)郡掀起的“打黑”風暴,讓義縱之前對穰氏一家的滅族血腥一下子變成了毛毛雨。王太守早在廣平郡之時,就已經(jīng)將河內(nèi)郡的“豪奸之家”摸了個一清二楚,至河內(nèi)后,立即盡捕“郡中豪猾”,共計千余家,然后奏請皇上將重罪者滅門,輕罪者處死,抄家沒收財產(chǎn)。武帝立即準奏,于是王太守大開殺戒,導致河內(nèi)郡“流血十余里”,不但道不拾遺,而且“郡中毋聲,毋敢夜行,野無犬吠之盜”?!疤熳勇勚?,以為能,遷為中尉”,讓王溫舒執(zhí)掌京師治安。
西漢酷吏之所以無善終,以我閱讀《酷吏列傳》后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所謂的“狡兔死,走狗烹”,而是死于官場的傾扎與自身的罪孽。郅都被處死,是因為他迫害了臨江王;周陽由因與同郡太守申屠公爭權(quán),互相告黑狀,而雙雙獲罪;張湯則受仇家陷害下獄,自盡謝罪;王溫舒因接受部下賄賂及其他罪行被捕,畏罪自裁;減宣也是畏罪自殺。其中寧成與義縱、張湯與減宣之間“狗咬狗”的故事,更是顯示了酷吏政治的險惡。寧成以鐵腕著稱,被景帝任命為中尉,專門對付那些犯法的貴戚與豪富,搞得“宗室豪杰皆人人惴恐”。武帝即位后,調(diào)任寧成當內(nèi)史(京師行政長官),這時,懼恨他的外戚紛紛出來揭發(fā)他的罪行,將他送入監(jiān)獄。寧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越獄逃回家鄉(xiāng)南陽,購田放租,幾年后,皇帝大赦天下,寧成也積了“數(shù)千金”的家產(chǎn),于是耀武揚威,“持吏長短,出從數(shù)十騎”,驅(qū)使當?shù)匕傩盏臋?quán)威比太守還大。昔日的“打黑”英雄成了社會“黑老大”。
但倒霉的是,寧成遇上了更加心狠手辣的義縱。義縱由于在河內(nèi)郡“打黑”得法,升任南陽太守,一到任,就將寧氏家族抓起來審訊,徹底瓦解了寧家在南陽的勢力,寧成也被治罪。義縱鐵腕“打黑”的成績得到武帝的青睞,調(diào)他到京師當內(nèi)史(恰好是寧成當過并且落馬的官職),因為京師一帶,豪民為奸,私鑄五銖錢,其時趙禹、張湯雖以嚴酷出名,位列九卿,“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意思是說,“打黑”不力,朝廷需要義縱來施展霹靂手段。義縱上任后,殺了許多人,可是“奸民”卻越殺越多,連朝廷的監(jiān)察官都看不過眼。后來,一個叫做杜式的官員逮住義縱妨礙公務的機會,控告義縱犯了欺君之罪,義縱遂被棄市,下場比寧成還慘。
張湯受陷害入獄時,減宣曾經(jīng)落井下石,張湯最后絕望自盡,有減宣“助一臂之力”。其后,減宣因為追殺一名屬吏,不小心將箭射到上林苑的門上,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被判了滅族之刑,只好步張湯后塵,自殺。冥冥中,似乎報應不爽。當然這不是造化的報應,而是因為,申韓法術(shù)的回流與酷吏政治的推行,將官場搞成了赤裸裸的斗獸場,酷吏在率獸食人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自挖墳墓。說到這里,我們應當發(fā)現(xiàn),儒家希望將政治納入德性秩序之內(nèi)的努力,未必就是闊迂。所謂“仁政”,難道不正是暗合了哈維爾主張的“反政治的政治”精神嗎?
酷吏當政,除了毒害了政治倫理,也摧毀了社會的優(yōu)良治理秩序。雖然酷吏的鐵腕可以收一時之效,使地方社會出現(xiàn)短暫的“道不拾遺”局面,然而,社會的自生活力及禮俗秩序被嚴重破壞,政治高壓一過,社會立即潰崩?!犊崂袅袀鳌氛f,自王溫舒以嚴酷手段治政之后,郡守、都尉、諸侯等大都效法王溫舒,但結(jié)果,“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如此看來,太史公在《酷吏列傳》開篇引用孔子之話:“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當然有他的深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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