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作家野史」第99期·陳年喜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們床前/我?guī)r石一樣轟地炸裂一地?!?/span>
這首《炸裂志》是礦工詩人陳年喜的成名詩。
如果不是他,我永遠不會把礦工和詩人組合到一起。
礦工,一個充滿勞作疲累;詩人,一個滿是浪漫情懷。
完全不搭的兩個社會身份,陳年喜卻做到了極致,并拼成了他的一生。
陳年喜曾做過16年的爆破工,經(jīng)手的炸藥,可以用火車皮來計算;
他也曾獲得過中國工人詩歌桂冠獎,在《朗讀者》親自讀自己的作品;
他還3次登上央視,還應邀去耶魯,哈佛大學等多個名校演講。
他的前半生就像是一部逆天改命的勵志電影。告訴我們再卑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即使是微塵,也熾熱地活著。
但電影總能在高光時刻就結(jié)束,而現(xiàn)實生活卻不能。2020年,陳年喜確診為塵肺病,熱鬧過后除了經(jīng)歷一無所有。
1970年除夕夜,伴隨著過年的喜慶,陳年喜出生在陜西省丹鳳縣一個小村莊。
陳年喜一家六口人,全靠父親做木工,干農(nóng)活維持生計。小時候,陳年喜很喜歡看書,聽故事。像《封神演義》、《小五義》這樣的書,他翻了又翻。
80年代,文學潮盛行,陳年喜開始喜歡上詩歌,并相信文學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但實際上,文學沒有改變陳年喜的命運,卻改變了他命運的認識。
陳年喜的初戀是一個城里女孩,因發(fā)表詩歌認識。
那個素昧謀面的女孩把三毛的小說從圖書館借來,整張整張地用筆抄下,厚厚一沓寄到陜西陳年喜家里。
陳年喜萬分感動,但兩人最終無疾而終。
不久,吉林發(fā)了一場洪水,沖走了女方的家。從此他們斷了聯(lián)系。
多年后,陳年喜回憶起這段感情,他說:“那一年空手而歸,只剩我大病一場?!?/span>
而他的那些浪漫的情緒也都就此作罷,被現(xiàn)實拉了回來。
1996年,陳年喜一家因房子所用木材的檢尺超出了批準的采伐量,縣林業(yè)局要陳父罰款2500元。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萬般無奈,陳父只好帶著酒和茶葉禮盒,想方設法找人托關系,希望能少罰一點。求情無果后,陳家只好賣掉家里耕地用的陪伴了10多年的老牛。
“我養(yǎng)你們四個,稍稍有一個在人前面是站得直腰的,我也不至于賣它?!?/span>
父親的這句話,刺痛了陳年喜。
光愛寫詩,有什么用,要養(yǎng)家糊口才行。這種想法在陳年喜結(jié)婚生孩子后更為迫切。
1999年,陳年喜兒子陳凱歌出生。
孩子和妻子的身體都不好,每天的奶粉、藥費、茶米油鹽都壓得陳年喜喘不過氣。那年,陳年喜在《陜西日報》發(fā)表了他兩首長詩,40元稿費,只夠給孩子買袋奶粉。
看到村里人都去了離家200公里的河南靈寶挖礦,還能往家里捎錢回來。陳年喜有些心動。聽說還缺一個架子車工,他連夜收拾好行李,天亮趕路。
2000年春節(jié)前一天,陳年喜帶著520元回到了家。
那是他當時掙到的最大一筆錢。在給老婆前,他數(shù)了又數(shù),厚厚一沓十元、二十元的票子,一會兒多一張,一會又少一張,數(shù)到最后結(jié)果不多不少。
都說三十而立,如今能靠礦場爆破能讓家里生活寬松些,陳年喜覺得也算是立下來了。
干爆破就是每天和導火索的燃燒速度以及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賽跑。
跑贏了,繼續(xù)干,跑輸了,就被抬回家了。
從1999年到2015年,陳年喜都在做爆破工作。從河南到新疆,再到南方,到處都有他的足跡。
一天10個小時,不吃不喝。有時運氣好,能帶一瓶礦泉水和一個蘋果進去。進入礦下,陳年喜他們就要一路縱深,五千、一萬、十萬,全都需要一步一步打穿。
陳年喜和工友在礦下
稍有不慎,就會出事故。
而這樣的事故,時常發(fā)生。
有的朋友因為在里面清洗機器,外人沒有看到,以為機器故障,結(jié)果被碾壓成肉餅。
有的沒跑過沖擊波速度,就被炸成了一團霧。
而陳年喜,自己也曾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有次陳年喜和弟弟在打孔,突然覺得越來越?jīng)]有知覺。趕緊往外爬,通向外面有5個斜坡,爬到一半時,弟弟滾了下來。他用盡全力抓起斜坡口的電話求助:“中煙毒了……”
那次,陳年喜在山上晾了四五個小時才醒來,弟弟晾了一天一夜才醒。
每天膽戰(zhàn)心驚,有人曾問他,是否考慮過換行?
陳年喜很無奈地說:“做這行,很難換行。除了這行,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啥。再換其它行業(yè),也需要花3年適應,那這幾年還要生存啊?!?/span>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是圖碎銀幾兩,偏偏這碎銀幾兩,能保老人萬年安康,兒女入得學堂,柴米油鹽五谷糧。
陳年喜沒得選,只能繼續(xù)干。
下班之后,常閑得無聊。工友們就打牌、喝酒打發(fā)時間。陳年喜,有時候也會參與,但更多的是想自己找個僻靜處看書寫詩。
礦洞里沒有紙也沒有桌子,他就翻開被褥,把炸藥箱當紙,用裝炸藥的空桶當桌子。
他從不讓工友們看到他的詩,擔心大家覺得他格格不入。
更何況,陳年喜覺得他寫作只是因為自己有話想說。生活已經(jīng)如此沉重了,他需要通過文字釋放自己的情緒釋放。
每每放完一首詩,陳年喜內(nèi)心就會多一份平靜。2011年,他開始在博客上寫詩,雖只有寥寥10幾個贊,但他很滿足。
他說,“至少感覺自己還活著。”
2013年3月,正是桃花綻放的季節(jié)。勞作完一天后的陳年喜,接到了弟弟的電話說:“母親得了食道癌,晚期。”
短短的幾個字,對陳年喜來說,卻是五雷轟頂。
“沒想到母子一場,不過是她為自己打開生命和前程,而自己為他揭開身后沉默的黃土?!?/span>
看著地上滿地的桃花,陳年喜想到了自家院子里的桃樹?!靶略缘奶覙湟苍搾旃税?,而栽下桃樹的人就要走了?!?/span>
陳年喜悲痛萬分,于是寫下了文章開頭這首《炸裂志》。
我們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讓生活不再操勞,而意外總讓我們覺得一切都是徒勞。
2015年4月,陳年喜接受了一場攸關生死的手術。
184cm的他由于長期在低矮的礦洞礦下彎腰作業(yè),導致頸椎錯位,需要植入一塊小小的金屬固件。手術風險很大,如果失敗了,頸椎以下就會失去知覺。
在簽手術協(xié)議的時候,需要選擇用國產(chǎn)還是進口材料。國產(chǎn)一件一萬左右,進口的卻要三萬多,還不能報銷。
陳年喜猶豫了。妻子安慰他說:“開了大半輩子礦,也就這么一點用自己身上,用最放心的。”
聽了妻子的話,陳年喜無限感慨,也許它就是自己曾爆破的某一塊礦石,被運到彼岸加工后再渡重洋回到自己身邊卻是天價。而自己拼命賺錢最終卻因病一貧如洗。
不禁有些悲哀。
手術過后,陳年喜離開了16年的爆破生活。去北京“工友之家”待過一段時間,又去了貴州一個旅游區(qū)做了3年文職。
結(jié)束了自己的漂泊之旅,陳年喜有了更多的時間用來創(chuàng)作,在文學的殿堂里更上一層樓。
2016年,陳年喜獲得了“中國詩人”的桂冠。拍紀錄片,上綜藝節(jié)目,把中國工人的故事甚至帶到了美國。
除了熱鬧、贊美和名聲,陳年喜的生活并沒有實質(zhì)性改變。
2020年,陳年喜確診患塵肺病。當他知道這個消息后,如五雷轟頂。
塵肺病有5-20年的潛伏期。他才想起來,這16年間,命運曾給過他很多的暗示,只是不甘被命運安排選擇了忽視。
有次陳年喜整整咳嗽了40多天,出了礦山休息才得以好轉(zhuǎn)。
還有一次在北京,陳年喜每天晚上都咳得撕心裂肺,床哐哐響,弄得隔壁鄰居錘墻。
第二天,只好用身上僅有的50塊錢去社區(qū)診所買藥。醫(yī)師問他,有沒有醫(yī)療證。陳年喜并沒有北京戶口只好作罷。
如今得了塵肺病,陳年喜覺得“也該輪到自己了?!?/span>
只是每每想到過去那些人與事,陳年喜久久不能釋懷。它們就像是張張利口,撕咬著自己,只有寫下來,陳年喜才能喘口氣。
《活著就是沖天一喊》、《一地霜白》、《微塵》等非虛構(gòu)作品都是他對過往真實的記錄。即使身患重病,他也不曾停止過工作和思考。
陳年喜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多賺些錢,他說:“我沒有資格躺平,必須扛著生活的責任往前走,還要把寫作進行下去?!?/span>
在沒有了解他的故事之前,我覺得“礦工詩人”是一種浪漫的稱謂。走近他的故事,才發(fā)現(xiàn)這個稱謂很沉重。
我們很難想象在高不過一米八七,寬不過一米四五,深卻常達千米,萬米的迷宮般的洞穴里勞動16年需要經(jīng)受多少磨難。
那些浪漫詩意背后是沉重的疼痛、無數(shù)血和淚刺激的靈感。
如果說沈從文是太陽下努力生活的人,那陳年喜就是那個“看不到太陽,依舊努力生活的人”。
他是幸運的,在漫長的黑夜里至少還有文字可以寄托;
他也是不幸,沒有擺脫爆破工的宿命,更沒有走出千千萬萬農(nóng)民工的困境。
在我們身邊有很多像陳年喜這樣的人,他們渺小如微塵,在茍且中生活。
比如那位鄭州民工,困了睡橋洞,餓了喝白糖水。
但即便這樣吃苦受凍,他們也仍未沮喪過。一直堅挺著,面對生的塵暴。就像那首詩里寫的:
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縱使如螻蟻,也要高歌一曲。
參考資料:紀錄片《我的詩篇》
視頻:《陳年喜: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24小時詩歌挑戰(zhàn)》
書籍:《微塵》、《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作者丨元氣鄧??投稿指南
編輯丨夏夜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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