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欣還是可以有一番作為的。
他繼位之后,先拿掉王氏集團,然后抑制傅氏集團。雖說他身體一直不好,并且也有傅太后的掣肘,但總體上他還是將大部分權(quán)力從外戚手中又拿了回來。如果他能認清形勢,勵精圖治,就算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可還是有機會讓大漢帝國再次煥發(fā)生機的。
但他還是任由大漢王朝在他手中繼續(xù)爛下去了。
繼續(xù)爛下去的結(jié)果就是朝中滿是逢迎拍馬之流,耿直有識之士無處容身。
劉欣經(jīng)常派人到武庫拿武器送給董賢,管理武庫的執(zhí)金吾毋將隆上書反對,說這些兵器花的都是大司農(nóng)的錢,大司農(nóng)的錢連皇帝都不能私用,皇帝想用錢只能從少府取用。更何況董賢不過是弄臣賤婢,有什么資格用武庫中的兵器?
劉欣雖然沒說什么,但極不高興。
沒過多久,傅太后派人從執(zhí)金吾官署中以低價買走了八個官奴,毋將隆又上書說這樣干不合規(guī)矩,讓傅太后按平價購買。
這下劉欣徹底火了,下詔將其貶降為沛郡都尉。
倒了一個毋將降,又站起來一個鮑宣。
鮑宣是渤海人,舉孝廉入仕。因?qū)W識淵博,被王商征召為議郎,后被前大司空何武舉薦為諫大夫。
鮑宣的奏章以“少文多實”著名,他的這份奏章仍然不算長,但字字掐中要害。
在奏章中,鮑宣上來就先把漢成帝給罵了一頓,說孝成帝時期外戚專權(quán),小人充塞朝廷,賢能之士進身無望。又奢侈無度,百姓窮困,所以天災異象屢屢發(fā)生。這些事情陛下你是親眼見到的,但現(xiàn)在為什么比以前更嚴重了呢?
然后他又將老百姓的現(xiàn)狀總結(jié)為“七失七死”,羅列了諸如水旱災害、橫征暴斂、官吏貪污、豪強兼并、盜賊橫行、無妄冤死、荒年饑饉、瘟疫流行等現(xiàn)實問題,并將其歸結(jié)為朝中公卿群臣貪婪無能、曲意順從、尸位素餐所致。
他引經(jīng)據(jù)典,強調(diào)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官爵不是皇帝的官爵,而是國家的官爵。然后批評他無視饑民遍野,只知道供養(yǎng)外戚和弄臣董賢,隨意賜封爵位,容忍奸人卻苛責能臣。
最后,他建議召回大司馬傅喜統(tǒng)領外戚,前大司空何武、師丹、前丞相孔光、前左將軍彭宣等人領導朝政。
鮑宣希望能用這樣尖刻的言辭給劉欣以當頭棒喝,但遺憾的是,沒有人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有為的君主只需要解決問題的建議,不用提醒他問題是什么;而無能的君主根本不想看到任何問題。
很明顯,劉欣就是那種不想看到任何問題的君主。
如果這份奏章是別人寫的,像毋將隆那樣被貶到地方都算是優(yōu)待的了。但鮑宣是時之名儒,所以劉欣只是將奏章束之高閣了事。
正如鮑宣在奏章里說的:現(xiàn)而今眾臣的志向不過是經(jīng)營私產(chǎn),滿足私利。
比如息夫躬。
靠著一封舉告信,用一個藩王全家人的鮮血鋪路,他登堂入室當上了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然后又搭上董賢的便車被封為宜陵侯,爵冠朝臣??伤⒉粷M足僅僅做一個皇帝的國策顧問。因為他有更高的理想:位列三公!
他的運氣不是一般地好。
此時匈奴的單于叫囊知牙斯,被稱為烏珠留若鞮單于。這位單于呈上奏書,希望明年來朝見皇帝。
劉欣讓群臣商議,眾臣都不太愿意,說這老兄來一次不要緊,關(guān)鍵咱們還得花錢搞接待,不太劃算,還是算了吧。
劉欣有病在身,也不想太折騰,就告訴使者讓他回去告訴單于好好過日子,串門子的事以后再說。
匈奴的使者都準備回去了,但黃門郎楊雄上了封奏章,意思是咱們花了百十年、花了無數(shù)錢財、賠上了無數(shù)性命才把匈奴打服,現(xiàn)在又關(guān)上門不跟他們往來,萬一匈奴再跳起來搞事,又會成為大漢的心腹之患。所以強烈建議允許單于朝見。
劉欣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便派人追上匈奴使者,更換國書,表示大漢皇帝歡迎匈奴單于前來朝見。
但單于這邊還沒動身就病了,只好再派使臣來請罪,希望推遲一年再來。劉欣也允許了。
按說這個事跟息夫躬沒半毛錢關(guān)系,但這位投機大師還是從中嗅到了升職加薪的味道。
他立刻上了一份奏書,說匈奴單于應該在十一月入塞才能趕上明年的朝見,結(jié)果竟然推脫有病不能前來,我懷疑其中有詐?,F(xiàn)在烏孫大小昆彌勢弱,而當年因為襲殺大昆彌逃亡在外的卑爰?(古時讀音通“蒂”)統(tǒng)兵八萬依附康居,還把自己的兒子送給匈奴做人質(zhì),想聯(lián)合匈奴吞并烏孫。烏孫一旦被匈奴吞并,到時候就會將西域陷入險地。那咱們怎么辦呢?我建議派人冒充卑爰?的使者來長安上書,請求漢朝向匈奴施壓,命其放回質(zhì)子。然后我們再把這個消息泄露給匈奴的使臣知道。這就是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也。
息夫躬說的這些事里大部分是真的。
卑爰?有沒有依附康居呢?有!他在十幾年前的漢成帝時期,與兄長合謀襲殺襲殺大昆彌雌栗靡之后,逃出烏孫,在康居另立門戶。
他想不想吞并烏孫呢?想!他與康居合謀,這些年沒少攻打烏孫。
他有沒有把兒子送給匈奴做人質(zhì)呢?也有!但問題是,他這樣做的目的并不是息夫躬所說的想與匈奴合兵攻打烏孫,而是因為兩年前,他率軍襲擾匈奴西界,被匈奴打敗,不得已才將兒子獻給匈奴為人質(zhì)。
如同控告東平王謀反的奏書一樣,息夫躬巧妙地將自己的臆想完美地融入到一堆事實中,形成一套完整的邏輯鏈條,以此達到說服劉欣的目的。
息夫躬無愧于鮑宣在奏書里對他的評價:奸人之雄。
于是,劉欣召集眾臣對息夫躬的奏書進行討論??扇撼贾胁⒉欢际菬o能之輩,左將軍公孫祿就提出反對:說人家因病不能朝見,也派出了使臣前來說明,這沒什么不對的。我敢拿性命擔保,匈奴現(xiàn)在絕對不會成為邊境之患。還是不要搞事了。
息夫躬卻說我并沒有說匈奴現(xiàn)在就是邊境之患,我這是為國家長久計,預作防犯。然后以意見與眾臣不和為由,請求單獨向劉欣匯報。
劉欣屏退眾臣,單留息夫躬在場,問他的高見。
息夫躬提出為防止邊境生變,建議派大將軍巡察邊塞,整頓武備,斬一個郡守立威,警告一下匈奴。
有人或許很奇怪,息夫躬提的這些建議似乎沒什么不對吧?匈奴現(xiàn)在名義上是大漢的屬國,當然沒有權(quán)力接收別人的質(zhì)子;巡察邊塞整頓武備也沒有什么不妥呀。
客觀來說,是沒什么問題。問題是,這是一個權(quán)力的游戲中常用的手段,這個手段的名字叫:沒事找事。
如果說現(xiàn)在大漢帝國與匈奴仍處于敵對關(guān)系中,而漢朝這邊邊境輕視,武備松弛,那他這個建議可謂是憂國憂民,積極進取,別說斬一個郡守,就算把邊郡的無能郡守全都砍了也不過分。
但現(xiàn)在漢朝和匈奴相安無事,北境各郡都以內(nèi)部治理為重心,他不去考慮百姓生計,卻非要大張旗鼓地整頓軍事,這就是典型的折騰。
在權(quán)力的游戲中,對于想往上爬的人來說,相安無事意味著沒有立功的機會。但立功的機會有難有易。邊境無事,并且匈奴弱而大漢強,折騰武備就是最簡單最輕松又最見效的活。如果現(xiàn)在匈奴正在侵擾邊境,他絕對不會在邊境問題上瞎出主意。
那么他在邊境找事的目的是什么呢?當然是希望傅氏族人、他的好友傅晏能成為大將軍,然后再通過傅晏讓自己能更進一步。
劉欣把息夫躬的意見給丞相王嘉討論,王嘉倒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目的,直接表示反對。但劉欣不聽,于次年,也就是公元前2年,元壽元年的正月,劉欣命人推薦將軍人選,趁機下詔授孔鄉(xiāng)侯傅晏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安陽侯丁明為大司馬、票騎將軍。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冊封當天,發(fā)生了日食。
前涼州刺史杜鄴趁機上書,他沒有直接彈劾傅晏和丁明,而是把發(fā)生日食與劉欣一次封兩個大司馬、兩個將軍這個事聯(lián)系起來,說這是因為陛下太過謙遜,不敢專斷,只是一味順從太后,暗示日食是皇權(quán)被外戚侵犯的預兆。
其實在杜鄴上書之前,丞相王嘉也上過類似的奏章,但王嘉在陳述劉欣的過失時,直接列舉了一堆事例,還把董賢給拉了進來,結(jié)果讓劉欣極為惱火。而杜鄴在奏章里根本不去講具體的人和事,只談權(quán)力的歸屬,這些話直接戳到了劉欣的神經(jīng),反倒讓他驚醒起來。
劉欣當即下令,召前丞相孔光乘公車入京,為他解釋日食之事。隨即便封孔光為光祿大夫,任給事中,地位僅次于丞相。
這個道理并不復雜。劉欣上臺之前是親眼看著外戚勢力是如何侵蝕皇權(quán)的,所以他對外戚干政極為敏感,一直不賦予傅、丁二氏以實權(quán)。只不過在傅太后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對傅、丁兩家更多的優(yōu)待。現(xiàn)在,他召孔光入京,并不是聽從了鮑宣的建議,而是他以朝堂來制衡外戚的手段罷了。
息夫躬投機的能力很高,但站隊的水平就很一般了。他以為現(xiàn)在的朝廷由傅太后說了算,只要抓住傅家這棵大樹,他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不把朝中眾臣放在眼里也就罷了,甚至連董賢也敢得罪。但他完全沒看明白,傅太后之所以說了算,是因為皇帝是孝子,愿意聽傅太后的話,這個朝廷真正當家作主的,還是皇帝。
這次,董賢站在了朝臣的一邊,也順帶給劉欣吹了吹枕頭風。于是,劉欣下詔收繳傅晏的印信綬帶,罷免官職,送回老家。
朝中百官也趁機上奏,歷數(shù)息夫躬、孫寵等人之罪。劉欣再次下詔,將此二人罷官,遣送回家。
大獲全勝!這是朝臣們最揚眉吐氣的一次勝利,這次日食簡直就是老天送給他們的一份大禮。而可能是老天爺覺得既然是送禮,就不能太小氣了,就在正月十七日,宮中傳來消息:傅太后去世了。
劉欣下詔將傅太后與孝元皇帝合葬于渭陵,稱孝元傅皇后。
老天送的大禮,不拿就是犯罪。于是,鮑宣再次跳出來上書,將劉欣一頓猛夸,然后又拿二月份陰雨不斷來說事,說這是老天爺認為天下還有憂愁沒有化解,因為董賢得到了太多他的身份不應該得到的東西,這會害了他們父子的。最后,他再次建議征召何武、師丹、彭宣、傅喜等人出來治事,以順應天意,復興大漢。
劉欣雖然對鮑宣指控董賢不太高興,但還是接受了他的部分建議,先封鮑宣為司隸,然后征召何武、彭宣進京。
在劉欣看來,他滿足了朝臣們這么多要求,作為交換,他也得提點要求。于是,他假托傅太后遺詔,請?zhí)释跆笙略t給丞相、御史,要求他們增加董賢二千戶食邑。
結(jié)果丞相王嘉把詔書封起來退還給他,還上書把他斥責一頓。
劉欣冷冷地看著王嘉封退的詔書:好吧,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了。
于是,他拿出二十多天前王嘉保舉前廷尉梁相的奏書,派人將王嘉召到尚書那里接受問責。
問責什么呢?當初廷尉梁相審理東平王劉云詛咒一案時,離冬至只有二十多天了,按慣例,除了謀反等大罪,一般的死刑犯要在霜降之后、冬至之前處理。梁相覺得這個案子很蹊蹺,希望能拖過冬至再定罪,說不定能減刑免死。于是上書請求將一干人犯押解長安復審,這個提議還得到了尚書令鞫譚、仆射宗伯鳳等人的支持。
當時劉欣雖然病體沉重,但還是一眼就看破了梁相等人的企圖,不由得大怒,將梁相等人罷官免職。而當時王嘉剛當上丞相不久,沒敢跟劉欣對著干,所以還上書自我彈劾過。
今年改元為元壽,又出現(xiàn)日食,劉欣下詔大赦天下。就在二十多天前,王嘉趁機上書舉薦梁相。
劉欣讓尚書責問王嘉的內(nèi)容就是:當初梁相等人犯不忠之罪,你王嘉還上書自我彈劾?,F(xiàn)在卻又保舉梁相。你這樣前后不一,到底是何居心?
王嘉只好脫帽謝罪。
事實上,王嘉當初自我彈劾并沒錯,因為他剛剛繼任丞相,劉欣又在氣頭上,就算他出來替梁相說話也沒用。而他身為丞相,百官觸怒皇帝,他上書自我彈劾其實就是個流程問題?,F(xiàn)在既然大赦天下,他認為梁相有才能,主動上書舉薦也是在盡為國選材的本身。在政治上,他的態(tài)度可以稱之為審時度勢,自己也沒有什么私心,倒也無可詬病。
但再正常的事也架不住有心人換個角度來解讀,現(xiàn)在劉欣給他的定性就是:對同一個人的態(tài)度前后不一,心中必然有鬼。
但這個罪名怎么定呢?被重新啟用為光祿大夫的孔光替劉欣解決了這個問題。當劉欣要求朝臣討論王嘉這個行為時,他上書彈劾王嘉“迷國罔上,欺瞞皇帝,不道?!?/p>
能定下罪名就好辦了,雖說有人求情,希望能將王嘉罷官免爵,貶為庶人了事,但劉欣不肯罷休,下令召王嘉到廷尉詔獄接受審判。
按漢代“刑不上大夫”的慣例,當丞相被召去廷尉時,丞相應該自盡,以全皇帝名節(jié)。事實上,丞相府中的屬吏也是這樣勸王嘉的,并且還替他調(diào)好了毒藥,可王嘉的脾氣上來了,將毒藥扔在地上,穿好衣服,面見使者,接受詔書,登上小車,來到廷尉官衙,被廷尉收繳印信,綁入詔獄。
劉欣聽說王嘉活著進了詔獄,勃然大怒,派出數(shù)名二千石官員共同審理此案。
面對審判,王嘉昂然道:當時我見過梁相審理東平王一案,并不認為劉云罪當處死,只是希望公卿參與審理,以示公正。實在看不出梁相等人有什么內(nèi)外環(huán)顧、懷有二心、攀附劉云的罪證。以后他們幸蒙大赦,我認為梁相等人都是干吏,出于為國異才的本心才舉薦他們,并不是偏袒他們。
審判者無言以對。
但看守王嘉的獄吏們的看法很簡單:你說你無罪,可你還是入獄了;你入獄了,說明你肯定有罪。
王嘉慨然長嘆,說我有幸充任丞相,卻不能引進賢能,斥退奸佞。如果非說我有罪,這也算是我的罪過吧。
獄吏問他,誰是賢能,誰是奸佞?
王嘉道:賢能者,前丞相孔光、前大司空何武;奸佞者,高安侯董賢父子。
王嘉在獄中二十余天,不吃不喝,吐血而亡。
不久,劉欣看到王嘉在獄中的供詞,心有所感。正好御史大夫賈延被免,于是任命孔光為御史大夫,兩個月后,又擢升為丞相,恢復他以前的博山侯爵位和食邑。又任用何武為御史大夫。
如果說鮑宣推薦孔光,劉欣還不以為然的話,現(xiàn)在就連被孔光定下“迷國罔上”這么大罪名的王嘉也在推薦孔光,劉欣總算明白過來,當初孔光被免職,并不是他有罪,而是自己那些近臣親信在惡意詆毀他。于是,罷免侍中傅嘉的官職,貶為平民。
之后,改任何武為前將軍,任光祿大夫彭宣為御史大夫。
而孔光一上臺,就先拿曾經(jīng)多次舉薦過他的鮑宣開刀。
有一次孔光外出巡視,他的隨從竟然驅(qū)車在馳道上亂跑。這在當時是犯上的。這個事剛好被鮑宣遇到,他當即命人將孔光的隨從拘捕,車馬充公??坠夂搋U宣不給他面子,對此事耿耿于懷,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劉欣那里。劉欣不問青紅皂白,便以“折辱丞相”的罪名派人去抓鮑宣,鮑宣也是個倔脾氣,給他來了個閉門拒命。這下劉欣更火大了,干脆給他再加個“無人臣禮,大不敬”之罪,給他判了個死刑。后來被人求情,這才改了個“髡鉗刑”,剃去頭發(fā),鐵圈束頸,流放上黨。
九月,劉欣再以同情王嘉為由,將大司馬丁明罷官免職,遣送回家。然后任用前定陶國太傅、光祿大夫韋賞為大司馬、車騎將軍。
但沒過幾天,韋賞就因病去世了。到十二月,冊封侍中、駙馬都尉董賢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主管尚書事。并對董氏親屬大肆封賞,董氏一門一舉躍升至傅、丁二氏之上。
但不管怎么說,到此時,鮑宣、王嘉口中的能臣干吏已經(jīng)再次登場,奸佞之徒已經(jīng)全面失勢,劉欣治下的大漢帝國似乎將要再次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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