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生活中的陰暗與靈魂的孤獨,人們很容易投入一種信仰。但在你決定你的信仰以前,你應當讀讀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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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香山也會碰到一些普通的清潔工,你觀察他們的行為,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常。
多數(shù)時候你只是遠遠看見他們,撿垃圾,清理垃圾筒,修補他們的工具,吃盒飯,偶爾站著聽一聽鳥鳴。但有時候,他們在離你很近的地方繼續(xù)勞動,后來幾乎是你一邊扔垃圾,他一邊跟在后面撿,緊迫得讓你喘不過氣。
“別?!彼K于自己繃不住,不好意思地說,“您接著扔吧,我繼續(xù)撿,我可以跟得遠一點。您面對您的風景,我面對我的垃圾。我們都是對事不對人?!庇袝r天使僅僅隱藏在語言里,天堂不必能飛翔或永生,宗教并不是精神壓力,而只是你如鯁在喉要去表達的那些東西,如果對方沉默,你終究會忍不住自說自話起來,這讓我想起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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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把這寫成一部小說,但中國文學還沒有小說是完全以宗教為主題的,或許是因為他們對信仰很少真正虔誠—除非是經(jīng)命令的洗腦,或者出于基本生存的反抗需要,他們總會保留最低限度的犬儒精神的懷疑。撥弄開那些現(xiàn)成的作品,到達它們的核心,中國文學的主題可能還是那么世俗的幾種—如何戰(zhàn)勝艱難的生活。我欣賞那些有才能的中國作家,但他們有限的、非宗教的、只關(guān)肉欲和社會道德簡單對立的主題終究使我不能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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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喜歡最終將信仰變?yōu)槟撤N宣誓。我為什么不是自然地就成為了某種人呢?我可不會輕易陷入那彼此都很和諧的“精神溫室”中,“加入”這個詞本身就是魔鬼。我看這年月加入宗教比不加入宗教更容易,你只要放棄就行了——請滑入吧。否則你就是一個流亡者,你只有行動,你的思想也只是無名的行為。無論加入的是什么,更深邃的上帝或者魔鬼都存在于動詞,而不是名詞中。我讀歷史最后也在頭腦中儲存了一大堆人類行為—一堆動詞,而不是時間和名稱??蛇@不正是《圣經(jīng)》寫作的起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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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tǒng)仍然只是一個結(jié)石,一個硬化的塊莖,它關(guān)閉著,每一個單元都關(guān)閉著,它沒有引領(lǐng)感情,也沒有真正做到無處不在,我們和它并不是水乳交融的。我們老是問世界是否接受中國性,卻很少問中國能否包容世界。比如電影,我們拍出明顯的中國題材,希望世界能耐心地理解,我們是不是在尋求人類(西方顯然是主體)的認可,總有一種私生子的憤懣??僧斈奶熘袊菁{了世界的感情,中國就能拍出世界上一切題材的電影。我們出生時對什么都生疏,但終有一天我們會以世界為家。
中國人自我身份的確認,顯然已不能靠有形的物質(zhì)遺產(chǎn),因為它們已日漸被拆除、毀滅;甚至也不能靠有形的精神遺產(chǎn),因為它們本身也很少發(fā)展出現(xiàn)代性。中國人必須在這毫無特色的現(xiàn)代城市中,再生一個哲學化的中國文明走向現(xiàn)代,各種摧枯拉朽的革命總是從半途毀滅了正走向哲學的人格,這夭折的人格和深度的身份確認卻很難再通過革命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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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目前我發(fā)現(xiàn)我喜愛的宗教的確是“天使僅僅隱藏在語言里,天堂不必能飛翔或永生,宗教先知的能力也許只是你如鯁在喉的那些東西、那些將說未說卻被打斷的話?!薄@可能也是無神論者最充滿善意的宗教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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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我們的現(xiàn)實里,當一個人宣稱“我找到了信仰”時,往往只是軟弱地投身了某種形式的教會,這是自由喪失的結(jié)果。1940年代開始喪失的自由到現(xiàn)在還沒有恢復—1940年代,“現(xiàn)代主義”這種人類智力生活的積極需求就是這樣走向沒落的,其中的許多人“回歸”了更蒙昧、更集體化的思想,正如多民族國家向單一國家退縮,緊張感、個人抉擇的緊迫感再次襲來:人道主義(福斯特、紀德、瓦萊里)、宗教(于斯曼、艾略特)、傳統(tǒng)、法西斯主義(龐德、P. W. 劉易斯)、東方(赫胥黎)、各種社會學說(艾呂雅、阿拉貢)、學術(shù)批評(薩特)、政界(馬爾羅)……更多的人進了大學,那些偉大的流亡者消失了。
在這天晚上,我終于從下午的催眠中平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下午的昏聵說明我仍然對生活中的許多事物無法立刻就當場理解。但終究對宗教,我仍然可以完全不投入自我地真誠地信仰它—這說的其實是一種閱讀的良好狀態(tài)。如果你不能很好地對付一個布道者對你的影響,你當然也很難對付一本書對你的影響了。晚上的回歸只是再次證明我們那強勁的閱讀生活的能力并沒有衰退,在這個被布盧姆稱為“閱讀史上最糟糕的時代”(因為文化批評代替了文學批評,看看我們寫的那些書評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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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上我卻終于回歸了莎士比亞。他從來都是現(xiàn)代的,始終在流亡,在主流都不存在的時候,他就在流亡;他戰(zhàn)勝了自己作品出現(xiàn)的任何文化因素的影響,包括作為文化的宗教,還有文化本身,因為文化是弱者的良藥,可以不去直面精神。我下午就試圖通過文化來麻痹自己對宗教的原始情感,還有所謂哲學,一次陳述、一次哭泣和一次懺悔,或者一次褻瀆,都是解決問題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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