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年間,廬陽人禾長青到青州府擔任知府。禾長青是少年神童,一路考取秀才、舉人、貢士、進士,被皇命選入翰林院編修。三十歲出頭就放了青州知府,禾長青可謂是青年英才,國之良臣。
一天上午,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來到知府大堂,稟告說城郊發(fā)生了一樁離奇命案。禾長青聞言,立刻帶著三班衙役趕往現(xiàn)場。按照《大清律例·刑律》的規(guī)定,若有命案發(fā)生,主事官員不去現(xiàn)場勘驗的,要承擔四十大板的責罰。
在青州城外的一片墳地里,早已經(jīng)圍滿了一群看熱鬧的人。禾長青走上前一看,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并無尸體,只有一個被挖開的大墳坑。墳坑之中有一具棺槨,棺內有一具枯骨,枯骨歪在一邊,兩只枯手緊緊地摳住棺沿。禾長青見了枯骨的姿勢,一眼就看出此人當時被放入棺中并未死亡,他坐在棺材中雙手死死地摳著棺材縫,他至死都沒有成功打開棺材蓋子,最后被活活悶死在棺材之中。
禾長青讓仵作檢驗尸體,仵作將尸體從棺材中小心取出,把枯骨放在一條白布之上。仵作放下一塊骷髏頭后,發(fā)現(xiàn)雙手變成了黃顏色。仵作心中驚訝不已,再拿起白布擦拭骷髏頭,發(fā)現(xiàn)白布染上了厚厚一層黃顏色。仵作又取來其他部位的骨頭擦拭,結果發(fā)現(xiàn)也是一樣的情況。禾長青見骷髏變色,心中驚訝不已。
此時人群中走出一個白面書生,此人自稱林秀山,命案是他讓乞丐去報的。林秀山對禾知府拱手作揖,隨后說出了當時報案的情由:林秀山說,他連續(xù)科考三年均未上榜,心中甚是難過,于是便相信命理星宿,跑去找算命先生算卦。算命先生說他父親的墳地有問題,讓他回家把父親的骸骨重新找個地方安葬。
林秀山對算命先生的話深信不疑,他回家與義父商量遷墳事宜,誰知義父卻堅決反對。林秀山的父母早年亡故,他自幼被林啟昌收養(yǎng)。林啟昌對林秀山一直嚴厲管教,稍有不聽話就棍棒加身,罰不準吃飯,不準睡覺。林秀山長大成人后,林啟昌才放松了對他的管教。
半年前,義父林啟昌病重,林秀山又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話,決定對親生父親遷墳。此時林啟昌已經(jīng)臥病在床不起,林秀山便大膽地找人挖開了父親的墳墓,本想著偷偷把父親的骸骨遷葬到新的地方去,誰知道打開棺材后就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林秀山說罷,當即懇求禾知府:“老爺您也看明白了,我父親肯定是被人謀害了!求大人為我父親伸冤昭雪?!?/strong>
禾知府忙寬慰了林秀山幾句,又讓他帶著自己去府上拜會一下林啟昌。大約半個時辰,禾知府和林秀山來到了林府,林府坐落在城南近郊,整個林家莊園氣勢宏大、房屋精致,出入其間的仆人也是衣著鮮艷,由此可見林家是很富有的人家。
進入林家莊園后,林秀山去后院吩咐下人準備酒宴,管家林忠陪著禾知府去看望林啟昌。在主屋的一個房間內,一個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的老頭睡在臥榻之上。這個瘦弱的老頭就是林秀山的義父林啟昌。禾知府雙手抱拳,稟告了自己的姓名和職務。林啟昌見到禾知府,立刻雙眼放光,趕緊從臥榻之上掙扎起來。他對禾知府說道:“大人祖籍在何處?”
禾知府沒想到林啟昌開口就這樣問,按照禮制這樣問父母官的籍貫出身是不符合規(guī)定的。禾知府并沒有回答,林啟昌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趕緊賠禮道歉。禾知府問林啟昌為何要問自己的籍貫,林啟昌說禾知府很像自己的一個故人。禾知府連忙說那個故人是不是姓種?林 啟昌一聽,激動得連連說“大人是如何知道的?”禾知府也不回避,當場就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禾知府說,他自小與母親一起生活,就連名字禾長青也是母親起的。他從未見過父親,母親也從來不提父親的事情。他自幼發(fā)奮苦讀,加之天資聰穎,被人們譽為“神童”。考上進士、入了翰林之后,原本著想好好侍奉母親,讓她享點清福??烧l曾想到,就在他入了翰林院之后,母親就得了一場大病。四處尋醫(yī)無果,母親奄奄一息。在臨終之前,母親拿出一支金簪交給他,并且鄭重地告訴他:“你原本姓種,家住青州府,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那年……”母親還未說完,就撒手人寰了。
母親病逝前留下半截話,禾長青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的身世與青州府脫離不了干系,于是在入了翰林三年后,他的守孝期也正好期滿結束,當時朝廷要選派官員到青州府鍛煉,禾長青便主動請纓,來到青州當了知府。
禾知府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在一旁細聽的林啟昌卻聽得渾身發(fā)抖、臉色慘白,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似乎大病要復發(fā)一樣。林啟昌連忙打斷了禾長青的話,問他說的這番話可有憑據(jù)?禾長青從懷中拿出那支金簪遞給林啟昌看,林啟昌看了金簪之后,竟口中大喊一聲,隨后便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不能動彈了。
管家嚇得急忙跑出去請郎中,郎中來后進行了一番緊急救治,保住了林啟昌的命。但他告訴眾人,林啟昌突然中風,已經(jīng)不能言語,且身體已經(jīng)癱瘓,只怕今后不能再說一句話了。郎中讓林家人好好照顧林啟昌,看能不能出現(xiàn)奇跡。
禾知府見林啟昌如此激動,已經(jīng)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世與他有些牽連。他來青州當知府,初衷就是調查自己的身世,看來林啟昌是個知情人,可惜的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中風不能言語了。禾知府看著進進出出忙成一團的林家人,也不好再繼續(xù)打擾,于是帶著衙役離開了林家。
禾知府回到縣衙后,把林啟昌一事放在一邊,開始著手調查林秀山父親遺骨一案來。禾知府輾轉找到了當年給林秀山之父驗尸的仵作,這個仵作已經(jīng)回鄉(xiāng)多年,如今接到府里傳票又返回來配合調查。
這個老仵作說:“當年驗尸時,報案者稱死者患了黃疸病,由于這種病有傳染性,因此眾人都不敢靠近仔細觀察。從遠處看,死者全身發(fā)黃,符合黃疸癥病發(fā)的樣子,于是當場就下了死亡文書?!?/p>
禾知府拿出那天驗尸用的白布,白布之上沾染的黃顏色還很清晰,禾知府問當初林秀山之父尸體的顏色,是否與這塊布上的顏色一致?老仵作接過白布仔細看了看,又用鼻子輕輕嗅了一番,連連說“正是這種顏色!準沒錯。”
禾知府又請來一個老郎中,問他得了黃疸病癥的人皮膚會變黃,病人的骨頭是否也會變黃呢?老郎中告訴禾知府,得了黃疸癥的人,身體肯定會變黃,但是骨頭是不可能變色的。禾知府將那塊驗尸布遞給老郎中看,請問他白布上的黃顏色是怎么回事。老郎中仔細看了一遍,告訴禾知府:“這是一種顏料,并非來自病人身上的病癥!”
禾知府聽罷,讓衙役找來城中的賣顏料的老板,把驗尸布給他看。顏料店的老板仔細查看了驗尸布后,讓伙計去店里一趟?;镉嫼芸炀腿砹艘粔K墨綠色的石頭,伙計把墨綠色的石頭敲下一小塊,又借用衙門的研磨將其磨成一堆粉末,把這些粉末倒入一個碗里,放上半碗水后,碗里的水瞬間變成了鮮黃色。店老板端起碗走到禾知府面前,伸手從碗里蘸出一點水畫在驗尸布上,兩相對比之后果然是一模一樣的顏色。
這一下,禾知府恍然大悟了,這是一種特殊的顏料。當年林秀山之父死后,被人用這種顏料涂滿了全身,林秀山之父死后,由于這種顏料具有很強的穩(wěn)定性,故而尸體腐爛后顏料浸入了骨頭之中,因此才會出現(xiàn)骷髏變色的情況。
禾知府打發(fā)走了老仵作、郎中和顏料店老板后,開始思考起這樁案子來。他在心里暗暗推測:林秀山之父當年可能是被人迷昏了,然后全身涂滿黃顏料丟入棺材里活埋,林秀山之父醒來后,拼命摳棺材蓋子。奈何棺材蓋子太重,上面又蓋著泥巴,最終他被活活悶死在棺材里。林秀山之父死后,顏料浸入骨頭之中,形成了黃骨骷髏。殺死林秀山之父的人是誰呢?難道是林啟昌?他與林秀山之母有染,合謀殺死了林秀山之父。
禾知府在心中細細盤算,最后又覺得這樣推測雖有道理,但也有很大漏洞,而且現(xiàn)在林秀山之母已死多年,林啟昌又中風不能言語,幾乎成了死無對證的事情,如何能證明他們之間有私情,合謀殺死了林秀山之父呢?禾知府思索半日,最后只得作罷。
禾知府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來,于是詢問捕頭和師爺,青州城中是否有人姓種?捕頭和師爺都連連搖頭,他們說他二人在城中生活多年,從未聽說過有這個奇怪的姓。禾知府又不甘心,來到管理戶口的庫房查看,管理庫房賬簿的小吏查遍了所有賬冊,就是沒有找到姓種的人家。禾知府心中疑惑,他來到青州當知府就是為了破解身世之謎。如今查了半天沒有結果,他開始懷疑母親當初是否記錯了。
當天晚上,就在禾知府冥思苦想案情之時,林府的管家林忠跑來報告,他說林啟昌突然醒來了,吵嚷著要求見禾知府,請禾知府前去見一面。禾知府聽罷,心中掠過一絲喜悅,林啟昌醒了,他心中的疑問有人解答了,禾知府立刻帶著衙役前往林府。
眾人抵達林府門口,還未進門就見林秀山站在梯子上拆自家的門匾,禾知府見狀忙問林秀山為何要拆掉門匾。林秀山說林啟昌活不久了,這個家以后就歸他管了,所以要換上自己的姓。禾知府問林秀山原本姓什么,林秀山說他姓種。禾知府聞言驚訝不已,他苦苦尋找的種姓人家,原來就是林秀山。
林秀山說,他的父親是著名的富商,后來獲罪被殺,他也從此被林啟昌收養(yǎng),改名換姓叫林秀山。如今林啟昌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他即將接管家業(yè),所以改回自己的姓并不過分。禾知府聽罷,沒有說一句話,跟著管家林忠去內室見了林啟昌。
在林啟昌的房中,林啟昌交給了禾知府一個包裹,里面竟然是林家的房產和地契。在房產和地契之下,還有一封休子文書,上面蓋著青州府的印章。禾知府連忙問林啟昌為何要把這些東西給自己?林啟昌卻在此時昏睡過去了,禾知府只好問林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忠告訴禾知府,聽林啟昌老爺曾經(jīng)提起過,當年他跟隨一名很有錢的富商。這名富商姓種,富商不是一般人,他亦官亦商與朝中一些大臣來往甚密,做的是官商生意。傍著朝中富商的便利,他賺了不少錢,同時也為朝廷在解決兵餉、災餉等方面做了一些貢獻。后來朝中大官獲罪,連帶富商被株連。后來富商離奇暴斃,林啟昌老爺就一個人撐起這個家。
禾知府又問林忠,林啟昌是否有家室?林忠說林啟昌老爺?shù)姆蛉伺c富商的夫人同時生下了一個兒子。兩個孩子滿月時,富商暴斃身亡。當時老爺安葬了富商,后來山洪突然爆發(fā)沖毀了墳墓,林啟昌老爺帶人連夜清理,當他把墳墓清理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從那個時候起,林啟昌老爺?shù)姆蛉撕蛢鹤泳褪й櫫恕?/p>
據(jù)林啟昌自己說,當時山洪爆發(fā)沖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在一夜之間痛失了最親的人。不久之后,種姓富商的妻子也抑郁而亡,留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林秀山,林啟昌老爺將他撫養(yǎng)長大,并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林秀山性格暴虐,所以林啟昌老爺一向對他很嚴格。林啟昌老爺后來沒有再娶妻,家中雖然富有,卻只有他和林秀山相依為命。
一個時辰后,郎中給林啟昌服下一劑藥之后,林啟昌再次醒來。林啟昌讓管家林忠回避,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出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來:
原來,當年他一直跟在種姓富商身邊,二人雖是主仆卻勝似兄弟。種姓富商全名叫種尚義,他是一個身份微妙的人,他亦官亦商,在朝廷與很多官員有關系。后來因為朝中官員獲罪他被牽連,據(jù)說是有人誣陷他們謀反。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在朝廷下達旨意之前,他與種尚義商量:把種尚義全身涂滿顏料,對外宣布他患黃疸癥而死。
林啟昌弄來顏料,把種尚義身上涂成了黃顏色,并將他裝入棺材之中。欽差來到青州查驗時,由于懼怕黃疸癥的傳染,故而站在遠處讓仵作看了一眼就宣布種尚義身亡。欽差雖然認為種尚義已死,但仍然不肯善罷甘休,逼著林啟昌把種尚義埋入地里。林啟昌無法,只好照辦。欽差們看著種尚義的棺材被埋入地里后,這才放心地回去復命了。
欽差走后,林啟昌原本想趕快把種尚義挖出來,否則他將被悶死在里面。他雇人連夜挖掘,半夜里卻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山洪沖垮了半座小山,巨量的石頭和泥巴從山上沖下來蓋住了種尚義的墳墓。這一下徹底完了,半座山的泥土石頭都砸了下來,林啟昌雖然動用了上百人前來挖掘,也挖了一個多月才把這些泥土和石頭挖開,種尚義就這樣被悶死在了棺材里。
在此之前,當時為了能保住種家的血脈,林啟昌把自己的兒子與種尚義的兒子對調,并讓自己的妻子帶著種尚義的兒子到城外的一座破廟等他。林啟昌告訴妻子,三天之內他一定會回破廟來他們相聚。如果三天之內他不回來,那種家就遭受滅頂之災了,到時候妻子就帶著孩子趕緊跑,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青州了。
結果那三天時間里,山洪爆發(fā)把山石沖下山來,蓋住了種尚義的墳墓。林啟昌急著救種尚義,連夜帶著人挖墳,忘記了與妻子在破廟里相約的事情。妻子在破廟等了他五天,也沒有見到他前來相會。妻子認為種家已經(jīng)被滅,于是哭泣著抱著種尚義的兒子遠走高飛。10天之后,林啟昌想起了約定之事,他趕緊跑回破廟去找妻子,結果妻子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
種尚義被悶死在棺材之中,兒子也下落不明,種夫人不久抑郁而亡。種夫人死后,林啟昌撫養(yǎng)著自己的兒子,由于他已經(jīng)對外宣稱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死在了山洪之中,于是便將親兒子認為義子,給他起名叫林秀山。林啟昌不敢告訴兒子真相,因為他已經(jīng)犯下了欺君之罪,說出來的話全家老小難免一死。
后來的事情就很清楚了,林啟昌的妻子帶著種尚義的兒子離開青州,輾轉來到廬陽生活。她在廬陽生活了三十年,給種尚義的這個兒子起名叫禾長青,并供他讀書考上了進士、入了翰林。后來在她臨死前告訴了禾長青真相,拔下了那根金簪給他作為信物。那根金簪他戴了一輩子,那是她與林啟昌成親時給她買的。
這就是為什么當林啟昌第一次見到禾長青時,急著問他籍貫的原因。這就是為什么當林啟昌見到金簪會激動得中風的原因所在。而林啟昌之所以要休掉兒子,把家產都給禾長青,在于他發(fā)家致富的本錢是種尚義留下的,而且林秀山也不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早晚會敗光了這些家產。
禾長青聽罷,原來自己苦苦尋覓的親人就在眼前,林啟昌夫婦為了救自己,犧牲了他們一家的幸福。林啟昌與妻子一輩子未能再見一次,兩個人都守著孤獨終老。禾長青跪下給林啟昌磕了一個響頭,感謝他這一輩子的付出。墳墓中的那具變色枯骨,原來就是他的親生父親種尚義。禾長青對林啟昌說,林秀山雖然不孝,且行事乖張,但他一定會像親兄弟一樣對待他的,讓他做一個有用之人。林啟昌聽罷,緩緩閉上了眼睛,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
這是一樁離奇的案子,看起來像是一個故事。其實是一樁影射現(xiàn)實的案子,這樁案子的真實例子在清代是有的,囿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文人們記錄此案時不得不做了修飾。不過從總體上來說,案子反映了晚清官場的爾虞我詐、忠良被害的現(xiàn)實,也反映了主仆情深,有情有義的人間情緣。從這點上來說,這是一樁值得人們一讀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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