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歷來被認為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所謂“首”,有最早、最重要和對同一群體的其他人有最大影響等含義。韓愈之所以能夠如此,有其時代的和個人的多方面的原因?!?
韓愈自稱“昌黎韓愈”,后人因此也叫他韓昌黎。但韓愈實際上不是昌黎人,他的老家是河南的河陽,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孟州縣。歷史記載,韓愈祖上是有名的,但這也不很確實。
據《新唐書·宰相世系》:韓愈七世祖為韓茂,茂死于太安二年(公元456年),其子韓均卒于北魏延興五年(公元475年)。按:韓茂既為高官,不能是早夭,假如他享年50以上的話,其出生當在公元400左右,韓茂經韓均、高祖韓脧、曾祖仁泰、祖父睿素、父仲卿至韓愈六代,期間360余年,其世系年代間隔為60年以上。這是不合理的。就是說,韓茂不能是韓愈的七世祖。而且,從韓睿素到韓愈,這祖孫三代似也有問題。據閻琦《韓昌黎文學傳論》,韓睿素額任桂林長史的年代,當在武后、中宗時期,即玄宗即位的十年之前。玄宗即位712年,十年前為702年,此時,韓睿素既已為長史,年齡至少也應30左右,這就是說,他應出生于670年左右,或更早。而韓愈生于768年,也就是說,他比韓愈大100歲左右。若韓愈父親50歲左右生韓愈,則韓愈的祖父也是50左右生他的父親韓仲卿,而韓仲卿又是睿素的長子。50歲始長第一個孩子,這是有些奇怪的。
韓愈生母是誰,也是個迷。韓愈諱言其母。其生母為何人?有種種不同的說法。清人沈欽韓曾說:“案祭文(《祭鄭夫人文》)言父卒而不及其母,蓋所出微,終喪已嫁,故鞠于兄舍?!焙m補充說:“沈說雖無可據,于情理蓋亦可通,退之或出于婢妾,伊產后即他適,故退之自敘不道之耳?!标愐t說:“據白氏《長慶集》三十三《追贈韓愈二十九人亡母郡國太夫人制》,有‘歸于華族,生此哲人’等語,當即指退之生母。且恐非婢妾改嫁?!北逍⑤姘l(fā)表《為什么韓文中未提出過母親?》、《韓愈“生母”之謎》等文,推測韓愈《乳母墓銘》中所說的“乳母李”,可能為韓愈之生母。上述看法雖不同,但都認為韓愈與其兄韓會非一母所生,因此才有“生母”問題。而閻琦《韓昌黎文學傳論》則認為,韓愈與韓會也可能是一母所生,他說道:“韓愈長兄韓會之卒在大歷十三、四年,享年四十二。其時韓愈十一二歲。以韓會長韓愈三十歲推,會與愈非一母所出。這個推斷不為無理,但也未必如此?!n氏家族的婚嫁,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頗有“早婚”的習慣的?!偃缰偾淙D亦如是,則其母生愈時不過四十五六而已。四十五六生子當并非稀見,以上雖是假設,但不是沒有存在的可能?!边@種說法比較牽強。“四十五六生子”可能性確實很小。韓愈與韓會應該非一母所生。
韓愈童年、少年時期生活動蕩不寧。他出生在長安,不久父親去世,他跟著哥嫂回河南老家。七歲時他的哥哥韓會去京城做官,他又跟哥哥、嫂嫂去長安,十多歲時,韓會被貶到郴州,他“隨兄播遷韶嶺”,到韶州不久韓會病逝,韓愈又跟著嫂嫂,扶兄長靈柩歸葬中原。當時中原多事,全家又遷居到宣州。童年、少年的經歷給韓愈留下難忘的記憶,以至他后來多次提及,如在《祭鄭夫人文》中說:“天禍我家,降集百殃,我生不辰,三歲而孤”。在《復志賦》中述說隨兄嫂去韶州的情形:“當歲行之未復兮,從伯氏以南遷。凌大江之驚波兮,過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紀之連山?!?/p>
韓愈童年的坎坷經歷和家庭狀態(tài),對韓愈有深刻的影響。
一是使他很早就知道發(fā)憤學習。后來他說自己“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生七歲而學圣人之道,以修其身。” 李漢講他幼年“日記數(shù)千百言”;皇甫湜也說他“七歲屬文,意語天出”,李翱還說韓愈“讀書能記他生之所習”;這自然有些神秘了,但也說明韓愈從小讀書非常認真、刻苦。而且,韓愈一生也保持了刻苦學習的習慣。所謂“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元。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保ā哆M學解》)韓愈讀書很多:“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岳,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這正是一生努力的結果。
二是,韓愈很早就失去了父親、母親,這樣的孩子容易沉溺于精神世界中,對韓愈來說,主要是沉溺于古代典籍的世界。如他在《復志賦》中所說的:“昔余之既有知兮,誠坎坷而艱難”?!笆紝S谥v習兮,非古訓無所用其心,窺前靈之逸跡矣,超孤舉而幽尋?!G騖乎書林兮,夕翱翔乎藝苑?!薄冻鲩T》:“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古人雖已死,書上有其辭。開卷讀且想,千轉若相期?!彼乃枷氤墒斓锰貏e早,一半是由于天賦,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書齋生活釀成的。在書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的時間構成的;沿著時間的航線,上下三四千年,來往的飛翔他沿途看見的都是圣賢、豪杰、忠臣、孝子、騷人、逸士——都是魁梧奇?zhèn)?,溫馨凄艷的靈魂。久而久之,他定覺得那些莊嚴燦爛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實在,而且漸漸活現(xiàn)起來了,于是他看得見古人行動的姿態(tài),聽得見古人歌哭的聲音。甚至他們還和他揖讓周旋,上下議論;他成了他們其間的一員。于是他只覺得自己和尋常的少年不同,他幾乎是歷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關系比和今人的關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時間里,不是在空間里活著。他為什么不那樣想呢?這些古人不是在他的心靈里活動、血脈里運行嗎?這也符合韓愈的實際。韓愈“好古”是真心實意的,并不是說門面話。他寫給自己的好朋友孟郊的信中說:“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睹仙姟分杏终f:“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嘗讀古人書,謂言古猶今。”這都沒有必要說門面話。
三是使韓愈的情感比較豐富。我們讀韓愈的文章時會感覺到,韓愈很容易動感情。想到韓愈,我們心中浮現(xiàn)的,大概一個嚴肅的學者、官員的形象。甚至有點“道貌岸然”。但實際上,韓愈感情很豐富。他很有同情心,對民眾的苦難非常關切。唐德宗貞元十九年,韓愈已36歲,好不容易做了朝官,與柳宗元、劉禹錫等同為監(jiān)察御史,這個官剛剛當了兩個月,就因上《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而被貶到廣東的陽山。而他之所以上書朝廷,首先就源于對民眾苦難的深切同情。關于當時的情形,他在詩歌中寫道:“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征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保ā陡敖晖局屑馁浲醵a闕李十一拾遺…員外翰林三學士》)“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民眾的痛苦,在韓愈那里感受到的,幾乎是自己的肉體的痛苦。我想,韓愈之所以憤然上書,也不光是責任感,也是為自己擺脫痛苦:他不上書,自己就受不了!他的深切的同情之心讓他非上書不可,否則自己連飯也吃不下。至于上書是不是有風險,會不會受到打擊,管不了那么多了!韓愈不僅僅是對民眾,對動物也懷有同情心。他有一首詩《病鴟》,寫的是自己救助一只鳥的過程。他對動物也有同情與憐憫之心。
韓愈有一篇散文叫《畫記》,歷來受到很高的評價。但研究者似乎很少注意到,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源于同情之心。韓愈同情文中那個失去這張名畫的人,因慷慨地將畫還給失主。故寫這篇《畫記》作為對畫的紀念,文章寫道:
“貞元甲戌年,余在京師,甚無事,同居有獨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畫,而與余彈棋,余幸勝而獲焉。意甚惜之,以為非一工人之所能運思,蓋集眾工人之所長耳,雖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師,至河陽,與二三客論畫品格,因出而觀之。座有趙侍御者,君子人也,見之威然,若有感然。少而進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時,常有志乎茲事,得國本,絕人事而摸得之,游閩中而喪焉。居閑處獨,時往來余懷也,以其始為之勞而夙好之篤也。今雖遇之,力不能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庇嗉壬鯋壑?,又感趙君之事,因以贈之,而記其人物之形狀與數(shù),而時觀之,以自釋焉。”
韓愈的友人李觀的有一個硯臺,用了很長時間,其仆人不慎把它摔壞了。李觀沒有把硯臺隨便丟棄,而是將它帶回京師埋起來。對此,韓愈很是贊揚,特地寫了一篇《瘞硯銘》,文中寫道:“土乎成質,陶乎成器。復其質,非生死類。全斯用,毀不忍棄。埋而識,之仁之義。硯乎硯乎,與瓦礫異。”這是一種典型的仁者情懷。不僅是對人有一種仁愛之心,也不僅是能夠把這種仁愛之心推及到大自然的一切生命,甚至能夠用仁愛之心來對待沒有生命的物件。
(本博文是《唐宋八大家故事》(群眾出版社,2015年10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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