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春游
眾所周知，開元年間是唐王朝的極盛時期。與此同時，玄宗的驕侈之心開始惡性膨脹，不愿再問政事，唯以聲色自娛。開元二十四年（736），玄宗寵愛的武惠妃去世，盡管后宮有數(shù)千美人，竟沒有一個合他的心意，為此一直怏怏不樂。有人向玄宗推薦壽王（玄宗第十八子，武惠妃生）妃楊玉環(huán)。開元二十八年，玄宗在華清宮召見楊玉環(huán)，度為女道士。天寶四年（745），為壽王另聘王妃，同時冊封楊玉環(huán)為貴妃。楊妃姿質(zhì)豐艷，光彩動人，擅長歌舞，通曉音律，而且智算過人，善于迎合旨趣。玄宗得到楊妃后，喜出望外，情歡意合，恩寵備至。所謂“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白居易《長恨歌》）。楊氏權傾天下，富埒皇室，自開元以來，富貴榮華，未有能及之者，以致當時流傳著這樣的民謠：“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薄澳胁环夂钆麇?，君看女卻是門楣?！?/span>
天寶十二年（753）春，杜甫目睹楊氏姊妹在上巳節(jié)（古代民俗在農(nóng)歷三月三日，到水邊嬉游采蘭，以驅(qū)除不祥，稱為修禊）去曲江游春宴飲的景狀，寫了《麗人行》。清人蔣弱六有幾句話，對這首詩作了極其形象和簡潔的概括：“美人相，富貴相，妖淫相，后乃顯出羅剎相，真可笑可畏?！保顐悺抖旁婄R銓》引）
題為“麗人”，當然離不開對“美人相”的描寫?！皯B(tài)濃意遠”、“肌理細膩”、“繡羅衣裳”、“珠壓腰衱”，詩的前面幾句，從豐神、體貌、服飾等各個方面進行渲染。不過，這首詩并非為麗人而作，對楊氏姊妹的艷麗，詩人根本就沒有贊賞之心，故雖然鋪陳其詞，刻劃盡致，但也只是沿襲古來美人詩文中的濫調(diào)，層層敷色，雕繪香艷而已，神情索然，毫無生氣。相比之下，后面描寫“富貴相”要成功得多。
盡管皇恩深厚，寵賜優(yōu)渥，眼前八珍陳列，味窮水陸，但那些什么都已吃膩的達官貴人，卻“犀箸厭飫久未下”，致使“鸞刀縷切空紛綸”?！昂嵐陌б鳌保晿泛纹涫?；“賓從雜遝”，趨附者何其多。仇兆鰲釋“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這兩句詩：“秦、虢（楊妃的姊姊秦國夫人、虢國夫人）前行，國忠（楊妃的堂兄）殿后。鞍馬逡巡，見擁護填街，按轡徐行之象；當軒下馬，見意氣洋洋，旁若無人之狀?！甭晞萦趾纹潇雍?！形容一時富貴豪奢之狀，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傳說“七月七日，上（漢武帝）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二青鳥如烏，侍王母旁”（《漢武故事》）。后來常以青鳥比喻傳遞男女私情的信使。又《梁書·楊華傳》載：“華少有勇力，容貌雄偉，魏胡太后逼通之。華懼及禍，乃率其部曲來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為作《楊白華歌辭》，使宮人晝夜連臂踏足歌之，辭甚凄惋焉?！睏顕液碗絿蛉藶樘眯置?，但公然淫亂，毫無顧忌，《舊唐書·楊貴妃傳》載：“國忠私于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詩·齊風·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帲R子由歸……”過去認為是諷刺齊襄公與其妹文姜淫亂的詩）每入朝，或聯(lián)鑣方駕，不施帷幔?！痹娭袑憽把唷眱H一聯(lián)：“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钡欠N妖冶淫蕩的情狀，已盡在其中。
“（天寶）十載上元節(jié)，楊氏五宅夜游，遂與廣寧公主騎從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誤及公主衣，公主墮馬。駙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數(shù)撾。公主泣奏之，上令決殺楊家奴一人，昌裔停官，不許朝謁。于是楊家專橫，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cè)目”（樂史《楊太真外傳》）。以堂堂皇家公主，尚且受辱于楊氏家奴之手，區(qū)區(qū)百姓，就更不必說了。末聯(lián)“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如神龍掉尾，筆鋒陡轉(zhuǎn)，寫出楊國忠驕橫跋扈、不可一世、氣焰熏天、灼手可熱的情狀。從“美人相”，經(jīng)過“富貴相”、“妖淫相”，最后顯出“羅剎相”。絕代國色，竟然和惡魔連成一體，而且連得那么自然，那么真實，使人不得不嘆服詩人筆有化工。
清人浦起龍說這首詩“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讀杜心解》），很有見地。如“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就字面上看不過形容楊氏姊妹嬌貴而已，但聯(lián)系當時作者“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jié)”（《投簡咸華兩縣諸子》）的窮困境遇，聯(lián)系當時“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的凄涼景象，再看這種暴殄天物的行為，就令人切齒了。又如“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穿插在里面，但實際上卻含有深意。楊氏姊妹外出游玩，玄宗竟派太監(jiān)不停地送來御膳，其體貼寵愛，可謂入微，而正是這種寵愛，助長了楊氏驕橫跋扈的氣焰——這正是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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