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伯恩哈德在他的一篇小品文里寫了這么個故事：

一支來自巴伐利亞的遠(yuǎn)足隊，在薩爾茨堡一個名叫“洗馬池”的地方的一座山崖上，遇到了一位滑稽演員，他表演喜劇有數(shù)十年了，名聞遐邇，現(xiàn)在，他身穿皮褲，頭戴蒂羅爾式的圓邊帽，對遠(yuǎn)足隊的人說：我要跳下去了。遠(yuǎn)足隊員們聞言“像通常那樣大笑起來”。滑稽演員說：我是認(rèn)真的。話音剛落，便飛身從崖上跳了下去。

每次看到類似“某人葬禮，馮鞏露面”的新聞，我就會想到伯恩哈德的這篇故事，因為去葬禮現(xiàn)場的人回頭都會說：看見馮鞏，我就是想笑。這其實也是一種“假作真時真亦假”——做多了假的，想來真的也沒人信了；一個喜劇演員最大的悲劇，或者說他最恐懼的，就是沒人相信他還會鄭重其事；他們給世界制造的荒誕，把他們自己都給絞了進(jìn)去。上海話里有一句“好叫！”專門呵斥那些嘻嘻哈哈、沒正經(jīng)言行的人，可是喜劇演員，在大眾眼里，是一群職業(yè)“沒正經(jīng)的”。

我有時思考，為什么跟今天當(dāng)紅的后輩相比，那些五六十歲、七八十歲的相聲演員都如此缺少“喜感”，顯得放不開。是不是一個男人閱歷豐富、遍嘗苦辣之后，就不能不變得持重起來？對喜劇演員來說，這是合理現(xiàn)象，還是不夠?qū)I(yè)的表現(xiàn)？我訪問過的那些老先生，很少有能談笑風(fēng)生、插科打諢的，相反，他們大多神色肅然，不茍言笑，說是傲慢也不過分；他們看不起我：你年輕輕的，能吃出我表演里的精華嗎？我發(fā)現(xiàn)，他們說了一輩子相聲，最后卻不太情愿承認(rèn)自己是“說相聲的”。

陳涌泉先生就是這樣。

我去訪他，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記憶中的情景如新。他家住在一個巨區(qū)——“巨大的小區(qū)”里——北京城有的是這樣占地面積大到近乎反人類的居民群落，從這頭步行走到那頭，最快也要花二十來分鐘，中間還會被鐵門莫名其妙地攔住去路，不得不原路返回，繞到另一個入口。那天，陳先生坐在沙發(fā)里，興致高昂地看著電視里張鐵林的清宮戲，把我，一個按時到來的訪客撇在一邊。

我努力找?guī)讉€有關(guān)相聲的話題，自始至終，陳涌泉目不斜視，對我提的幾段相聲不感興趣。他的老伴給我送上茶水，順帶附耳過去，嘀咕了幾句，老先生這才關(guān)了電視，考了我?guī)讉€問題，如“全本《八扇屏》有多少番”等等。然后，他又問我，對太平歌詞熟悉不熟悉。我說不熟，頓時，傲驕的顏色重新飛上了他的兩頰，還有那個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寬闊前額。老伴在旁邊撮火：“唱一個給他聽聽！”

他唱了八句《韓信算卦》，果然，瘦瘦的老頭兒，說話有氣無力，一唱起來那是聲如鐘鳴，煞是好聽，連屋里的金屬陳設(shè)都跟著嗡嗡作響。后來郭德綱常說“說相聲的‘唱’，是唱太平歌詞”，我知其并非虛言：相聲真是一個奇怪的行當(dāng)，其他文藝演員，唱歌跳舞的，拍電影的，做主持人的，如能練個書法、比劃個樂器、講個笑話，都算是業(yè)余愛好，可是相聲演員，他們特別矜于才藝，尤其是唱戲唱曲的能力，仿佛那才是他們的看家本領(lǐng)似的。

這說明，相聲發(fā)于寒微、起于賤民的事實，是實實在在給演員的性格打上了烙印的，說嚴(yán)重點，有些自輕自賤，但往好里看，這又是相聲演員親和力的來源，因為，藝術(shù)家和平民，這兩種素質(zhì)在相聲演員身上的結(jié)合，比在任何其他演員身上都要更加自然一些。那時的很多演員，實在是太正經(jīng)了、太不好笑了，而觀眾喜愛他們，主要是因為一種親切感或底層認(rèn)同。

1979年，由謝鐵驪導(dǎo)演的相聲電影《笑》里，劉文亨、班德貴就是兩位很正經(jīng)的演員。他們說了一小段《歌曲研究》，那哪里談得上是相聲呢？劉文亨分明是個歌唱家，音品渾厚，聲線特別高，他的“柳活”連侯寶林都自嘆弗如，他引吭高歌，展開雙臂；再看班德貴，他的圓臉上皺紋密布，即使化了妝仍像個老農(nóng)民一樣，站在乙的位置上，滿臉贊賞地看著劉文亨，他的五官這樣那樣地運動，把笑容的溫度維持在最高，不讓它降下來。

這就是那個時候的相聲，都是“端著演”的，只有那些“骨灰級”的相聲迷才會去鑒賞。陳涌泉他們所引以為豪的，真不是絕大多數(shù)觀眾所看重的品質(zhì)：喜感。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價值定位，那就是做一個老成持重、儀態(tài)萬方的藝術(shù)家，絕不把搞笑當(dāng)作本事，更不肯進(jìn)了墳?zāi)梗€給公眾留下一個“此人很搞笑”的印象。

（圖注：田立禾、王文玉演出劇照。在老一輩相聲演員看來，相聲是門手藝。扇子、表情的運用都有高超的表演藝術(shù)成分在內(nèi)。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訪問過陳涌泉后，被他的冷傲所打擊，我悒郁了一陣子，開始相信這個圈子的人普遍都不值得打交道。后來倒慢慢有點理解了：我有什么資格讓一個老先生饒有興致地談我愛聽的東西呢？不談相聲，不談幽默，是他們說了一輩子相聲后的選擇，其實，他們甚至未必懂得何謂幽默，按照師父教的，掌握一門技法，吃上這碗飯，如此而已，尊其為“喜劇大師”，是高抬他們了。

說到此處，就不能不扯兩句侯寶林。他倒是太懂幽默，從而，他對喜劇這一行對演員自身的作踐高度敏感。在他所做的傳統(tǒng)相聲改編工作里，最有名的一樁，就是把講藝人在舊社會被迫改行的《八大改行》給瘦身了，從最多時的十三人，縮減成了三四人，連梅蘭芳的那部分都拿掉了。我們現(xiàn)在常聽的《改行》里，只剩劉寶全、龔云浦、金少山三人，其中，“金少山賣西瓜”中唱詞的最后一句“誰要不吃給你大開膛”，還被侯寶林改成了“你們要不信呀請嘗嘗”。

這是明著把相聲往“正經(jīng)”的方向去改。為什么？因為侯寶林于心不忍：他自己就是故事中被拿來“搞笑”的群體的一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休說梅蘭芳、金少山級別的人物，即使一個普通的小商販，很可能身上都有一位折翼藝人的魂魄，是不可隨便作踐的。他一直端著，端到去世，他難以想象有什么人可以一輩子保持搞笑的形象，可以“娛樂至死”。

（責(zé)任編輯：王晶）

聽郭德綱札記：《我經(jīng)常感到低俗》，《意淫在相聲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