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院長說,我是兩個月大的時候從門口抱進(jìn)來的,那時我凍得奄奄一息,身上連隻言片語都沒有,這斷了我尋找親生父母的念頭。
我亦不想去尋找。
或者,我只是一對男女偷情的產(chǎn)物。在這物欲橫流的大都市,我這樣的孩子應(yīng)該很多,只是他們做得更狠心,就這樣把我送到孤兒院。
從此,我便是個孤獨(dú)寂寞的孩子。大多數(shù)時候,我望著天空,在地上尋找春天的蚯蚓。那時,我只有七歲。
我不知道,七歲,是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後來我看相書,上面說,女子,逢七就會有變數(shù),而男人,則是逢八有變數(shù)。比如,我十四歲來例假,二十一歲出了車禍,二十八歲,我嫁了人。
七歲那年,孤兒院的院長把我們一群孩子領(lǐng)到一幫人面前,他們是來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大多是夫妻,他們由於各種原因不生育或者說不願意生育。
只有他是一個人來的。
那年,他三十六歲。
七歲的我,與三十六歲的他第一次相遇。他看到我,眼中閃現(xiàn)出一道光,他朝我招手,說,來,讓叔叔看看。
看中我的還有一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女,女人化著豔妝,手上有五個金燦燦的大黃戒指,我至今記得的是她那濫俗的戒指。
那個女人尖叫著,就是她就是她,我要她!你看她長得多美麗,像個小天使,你看她的腿多長,我要讓她去學(xué)舞蹈。
她的尖叫讓我冷眼看著她,好像我是一個小動物,誰都可以領(lǐng)走。院長說,你自己選擇吧,嫣落。
我選擇了林植。
林植,他的名字這樣生動,何況他是一個人。他說,嫣落,跟叔叔回家,好嗎?
他是抱著我上的自行車,那時我剛剛七歲。七歲,還不能自己坐到自行車的後面。
那天他一直唱著歌,我聽不清他唱的是什麼,後來他常常唱,我才知道他唱的是前蘇聯(lián)的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喜歡這首歌,唱的時候總是很投入,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單亞喜歡這首歌。
單亞是林植大學(xué)時代的戀人。後來,單亞去了德國,嫁給了一個德國人,單亞出國前曾經(jīng)懷過一個孩子,後來她做了流產(chǎn),是一個女孩子。林植說,他常常會夢到那個女孩子在夢中來找他,問他為什麼要弄死她。
這個夢糾纏他好多年,林植說,命中注定,他應(yīng)該有個女兒,於是他來到孤兒院。
其實(shí)他可以再愛,可他說,人的一生,只能愛一次的,與單亞的愛,讓我的心碎了,所以,愛不起來了。
這是我長大後他和我說的,他常常用心碎這個詞,就像他愛養(yǎng)菊花,有一種紫色的菊,一盆又一盆瘋狂地長著,林植把它們叫~~碎心菊。
我與林植,便這樣開始了如菊花一般的生活。
我們?nèi)鐑啥渚眨岳涠?,但卻彼此溫暖。他說我是天使,而我,喜歡倚在他的腿上聽他講那些美麗得讓人心碎的童話。
上學(xué)了,他每天接我,坐在自行車後面,我說著在學(xué)校好玩的事,他耐心地聽著。他總是穿得那樣優(yōu)雅而乾淨(jìng)。我喜歡聞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他洗著我的小腳丫時總是說,小姑娘,這樣太髒了可不好。
我挑食,不喜歡吃肉。他嚇唬我:小姑娘,如果不吃肉就會不長個子,將來是嫁不出去的!我可不想養(yǎng)一個老姑娘。
那年,我十歲,出了疹子,他半夜背著我去醫(yī)院。大雨如注,沒有出租車,他一邊跑一邊哄我,嫣落,堅持住,馬上就到了。
我已經(jīng)燒得糊塗,只是嚷著疼,我是身體疼,他是心疼。到了醫(yī)院,大夫說,看你這個爸爸真讓人感動,孩子的媽呢?
我們抱在一起哭了。
十四歲,我長成大女孩了。那天,我感覺到體內(nèi)有熱熱的東西衝了下來,再看床單,紅了一片片。
我明白自己長大了,班裏已經(jīng)有女生告訴我如何處理,可我還是慌了神。
聽到我的尖叫,林植從房裏衝了出來??吹轿业臉幼樱D(zhuǎn)身就去了客廳,然後拿出“護(hù)舒寶”的衛(wèi)生棉,他說,託女同事買的,買了好長時間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我臉紅成一片。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是個徹底的女孩子了,那時,我的身高已經(jīng)一米六五。
十二歲以前,我一直和林植睡在一起。半夜,我總踢開被子,是他一次次為我蓋好被子。十二歲生日那天,他鄭重地和我談,從此要我一個人睡,因?yàn)槲沂谴蠊媚锪?,大姑娘是不能和叔叔一起睡的?/div>
其實(shí),從十二歲那天起,他就為我做好了準(zhǔn)備,那些“護(hù)舒寶”一直有,只是我不知道。
我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他故意選擇了我們同一天生日,因?yàn)槲腋静恢雷约荷赌脑履娜?。那一天,我們買一個蛋糕,一起做長壽麵,我喜歡他做手搟麵,味道好美。所以,即使上了高中,我仍然沒有選擇住校。
有些東西我忘記說:林植,他畢業(yè)於清華,是當(dāng)年的清華才子,他英俊挺拔,雖然已經(jīng)四十幾歲,可他看起來仍然那麼讓人迷戀。
很多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喜歡他,那些女孩子買衣服給他,織毛衣給他,當(dāng)然,還會寫情書給他。他總是笑著說,嫣落,你說叔叔是不是很有魅力?可我不能害人家是不是?她們還是小孩子呢,還是咱們父女好好過吧。
十八歲,我去上大學(xué),他為我選擇清華。他說,清華是個美麗而典雅的地方,非常適合你。
是他親自送我到清華,在清華園門前,他久久呆住。
我知道,也許,這裏曾經(jīng)留下他太多的記憶。
單亞當(dāng)年是北大的才女,他和她,算是珠聯(lián)璧合的一對。我們一起去北大,在紅樓,在未名湖,在那些叢林間,他忽然說,是十八歲吧,如你一樣的年齡,我遇到了她。
他的臉上閃現(xiàn)出動人的光澤,那是因?yàn)橐粓隹坦倾懶牡膼矍槎械墓鉂?,彼時,他已經(jīng)四十七歲。他看著夕陽落下去說,叔叔就要下山了,而你剛剛升起。
我眼睛有些發(fā)酸。他給我一枚玉鐲,說是父母傳給他的,他的父母,都是留學(xué)法國的博士;這枚玉鐲,帶著許多舊人的氣息。
希望你有一個美好的愛情。林植是這樣祝福我的。
每月,我輾轉(zhuǎn)四個小時的車回天津。在天津,在那個老房子裏,有我牽掛的人。
我的腳步聲剛進(jìn)樓道,門便開了,我看到他出現(xiàn)在門口,滿臉的笑,嘴裏卻嗔怪說,功課這樣緊,怎麼又回來了?
桌子上,卻擺的是我最愛吃的:耳朵眼炸糕,還有大麻花。
有時,他可能睡著了,沒有來開門。我打開門,看到他躺在椅子上,電視開著,播放著亂七八糟的廣告,收音機(jī)開著,也是廣告,但他閉著眼。
他真的老了。
但那些紫菊還年輕,那麼張揚(yáng)地開著。那些盆也真是好,是他一個個細(xì)心挑來的,紫砂的盆,宛如古陶。
我們一起包餃子。他問我,有男孩兒追沒有?
我邊吃著話梅糖邊說,他們?我看不上。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反正是不合適的。
條件太高了會嫁不出去的,他說。
也不高,我看著他說,就和你差不多就行。
我們都呆了一下,他說,傻丫頭,我一個老頭子怎麼會是你的標(biāo)準(zhǔn)?我們便沉默,直到吃餃子時他說起一個小品中的段子,才解了這個尷尬。
他依然那麼乾淨(jìng),穿的衣服永遠(yuǎn)那麼有品味,美容院裏有好多離了婚的女人想嫁他,他給我看她們的照片,我哈哈大笑著說,當(dāng)你的保姆還差不多。
那些女人,怎麼可以配得上人淡如菊的他?
二十一歲,我的命裏出現(xiàn)一個男人。
他亦有乾淨(jìng)的眼神,是我偶爾去北大聽課遇到的,我們在樓道裏擦肩而過,我的書被他碰掉,站起來時,我看到他。
他的眼睛多麼像年輕時候的林植。
我們開始交往,一起去香山和頤和園。但他真年輕,年輕到和我說話總是不著邊際,比如說以後去英國,或者將來如何如何,他的眼裏全是狂傲,這是與林植完全不同的地方,林植總是含蓄而內(nèi)斂。
我們分了手,林植說,多好的男孩兒。
我說,不如你好。
我們又沉默。
大三,我放暑假回家,卻看到門口有一雙女式拖鞋。
進(jìn)門,我看到她,一個美容院的中年婦女,風(fēng)韻尚存。她討好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冷冷地回了一聲,然後進(jìn)了自己的屋。
林植進(jìn)來,你太沒有禮貌。
我戴著耳機(jī),聽周傑倫~~《七里香》,唱得很優(yōu)雅,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他不懂我的心,他不知我為什麼不喜歡別的男孩兒。
那天晚上,我出去買醉。
約了高中時的同學(xué),大家在酒吧裏喝酒,直到爛醉,我不讓他們送,一個人在街上跑,直到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而我迎上去。
我好像是故意的。
那場車禍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
我的鎖骨斷了,到處不能動。
他又開始抱我,不過這次他總是嚷,這麼胖這麼沉這麼大個子,叔叔可抱不動你了。
我們之間又和好了。
因?yàn)檐嚨?,他沒有心思再去和那個女人交往,不久,他們斷了聯(lián)絡(luò),他說,胡鬧。
我就這樣胡鬧下去,我們的世界,不能再出現(xiàn)別人。
我知道自己的心,這樣,這樣的依戀著他。
在我心中,他沒有老,他還是我初見時那個翩翩的男子,穿米色的襯衣,騎著一輛白色的車,帶著我穿過槐花開滿的街回家。
那年,我二十一歲,他五十歲。
半年之後,我搬回天津,每天又與他朝夕相守。
我們開彼此的玩笑,我叫他老頑童,他叫我小屁孩。
我們一起去旅行,走一路笑一路,有人說,看人家父女多開心。
也有人,疑心我是他的什麼,這個疑心總讓他的臉沉下來,而我是開心的高興的,我常常會在照相時和他依在一起,他總拿出長者風(fēng)範(fàn)。
此間,單亞回來過一次,看到我說,你的女兒?他點(diǎn)頭。
單亞就那樣看著我,我卻對她充滿了敵意,她離了婚,想舊夢重圓吧,她還是那麼美麗年輕,可我知道,她不會再擁有林植的心。
幾天之後,我們?nèi)C(jī)場送她,她流著眼淚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林植搖著頭,不,我從不後悔。
那才是林植吧。他的性格似那盆紫菊,開就開,不開,就敗掉。
二十五歲,我永遠(yuǎn)失去他。
他得了食道癌,嚥不下任何東西。越來越瘦,最後,只瘦到一把骨頭,可人還是那樣英俊,眼睛依舊讓人迷戀。
他囑咐我,死後,把他撒在菊花中。他笑著:那樣的話,菊花會開得更燦爛。
我流眼淚,他說,傻姑娘,人死是去投生,如果下一輩子再投生,我選擇早生三十年。
我的眼淚就那樣急急地落,五十四歲的他,就這樣離開我。
他的骨灰,我撒在那盆開得最燦爛的菊花中,九月,那盆被他叫碎心菊的紫菊怒放著,是他在天堂裏的微笑嗎?
我擦拭那個猶如陶一樣的花盆,才發(fā)現(xiàn),那上面原本是有詩的。
只短短四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那一刻,才是我碎心的時刻。
終於懂得它為何叫碎心菊,終於懂得,他為何對我說要早生三十年。
而我,如果有來世,我會在碎心菊裏等待他,晚生三十年,或者,同生同死。
二十八歲,我嫁給範(fàn)逸,和他說了我和林植的故事,我說,不會笑話我吧。他輕輕擁我入懷,親愛的,知道嗎,有一種愛,是靈魂與靈魂的相愛,與世俗無關(guān),那種愛,一千年也許才會遇到一次。
我在他懷裏,輕輕地流淚。
張愛玲說得對,因?yàn)槎茫源缺?/div>
我和林植之間,這一生,因?yàn)榇缺?,所以懂得?/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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