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相思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會背的詩句,那時背得搖頭晃腦,因為它朗朗上口。幼小的心,不懂,卻覺得美。有大人開玩笑,這丫頭聰明,都會背《詩經(jīng)》了,做我家的媳婦兒好不好?仰頭脆脆地應(yīng):好。哪里知道,自己所背誦的詩里面,是一段刻骨的相思呢。
那應(yīng)該是一處天好地好人好的地方,水草豐美,天高云淡。雎鳩一唱一和地在河兩岸叫著,叫得人的心,像吸足了水分的青草,輕輕一掐,就是滿把的柔情。年輕男子,遇到美麗的姑娘了。姑娘在干什么呢?她正在河中央的小島上采荇菜呢。隔著半條水域望過去,可以望見姑娘可愛的手臂不停地舞動著,美麗的腰肢也跟著扭動。年輕男子再也放不下這個姑娘了,“寤寐求之”,“寤寐思服”,白天夜里都在想著她。
每每讀到這里,我都要笑出淚來。我想象著那樣的夜晚:天黑得很深很深,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四周俱寂。遠(yuǎn)遠(yuǎn)的,雎鳩的鳴叫傳過來,攪得男子的心如擂小鼓。他睡不著,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吁短嘆,想啊想啊……長夜難捱。那個被他思念的少女,多么幸福!
他后來有沒有娶到她?這好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關(guān)雎》中,他留給我們的相思形象,足足讓讀者感動了幾千年。
《澤彼》中的小青年就更有意思了。
應(yīng)該是在初夏,新蒲長出嫩葉來,池塘里荷葉亭亭。小青年在池塘邊偶然遇見一位姑娘,姑娘長得高大健美,“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小青年只看一眼,就再難相忘。于是相思長出來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相思,“寤寐無為,涕泗滂沱”。你看你看,他無論醒著還是睡著,眼前都是姑娘的影子,他不知怎么辦才好,傷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現(xiàn)代人卻難以懷上這樣的相思了,愛上誰,電話郵件短消息,輪番轟炸。戀情來得迅速,去得也迅速。今日結(jié)束,明日又重新披掛上陣。那只叫相思的鳥兒,已找不到棲落的枝了。讓人惆悵,讓人懷念。《詩經(jīng)》中的那些傻男人們,他們純潔如白月光的單相思,成了溫潤心靈的一塊琥珀。
熱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是《子衿》中守在城門樓下的女子,對愛的表白:你青色的衣領(lǐng)子,都綿綿地牽系著我的心啊。原來,愛上一個人,連他穿的衣,連他佩的飾物,都要愛的。她約了相愛的男子,到城門樓下相會。是約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么?天還未暗呢,她就梳洗打扮好了,早早來到約會的地方。男子哪里知道她這么早就來了呢?于是她焦急徘徊地等,一邊想念著,一邊跺著腳埋怨著:“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使我不去找你,你也該主動點兒呀,哪怕捎個口信給我也好啊。熱戀中的人兒,一分一秒的分離,也覺漫長。所以她挑兮達(dá)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讓我們也跟著她著急,替她伸長了脖子眺望,那個穿青衣的男子,來了沒?
《褰裳》中的小女子,愛得更為火辣,如一鍋四川麻辣湯,輕抿一口,那熱辣,就直逼人的心窩窩。她站在河邊等著心愛的男子,不知什么緣故,約會的男子,遲遲沒來。河水緩緩地流著,她一邊眺望著河水,一邊在心里發(fā)著狠:“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那意思是,本姑娘漂亮著呢,你不愛我想念我,難道就沒有他人么?愛我的人排著隊候著呢,你這個大傻瓜!這實在是個潑辣可愛的姑娘,如一朵野玫瑰,一朝綻開,那芳香就不管不顧地傾溢出來。
《采葛》則把熱戀中的這種等待推向極致,通篇全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卻百轉(zhuǎn)千回,纏綿悱惻。“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她與他,因什么原因,有了短暫別離?不得而知,只知道姑娘在等他,看到葛草要想到他,看到蒿草要想到他,看到艾草,還是要想到他,從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到如三秋兮,再到如三歲兮,那分分秒秒的時間,多么難捱!心愛的人,你什么時候才能來?
熱戀中的人,整個世界都可以不要的,眼里心里全是你,縱使你普通得如一株芨芨草,在他(她)的眼里,你也是九天的仙女或騎著白馬而來的王子。
我們都曾做過這樣的仙女,或這樣的王子。它使我們在回味人生的時候,有別樣的甜蜜和幸福。
等愛
梅艷芳的《女人花》,我怕聽。她唱得實在太哀婉,應(yīng)了她的人生。像秋夜里的一滴露,“啪嗒”一聲,滴落在心頭,內(nèi)心頓時一片荒涼。是啊,花開不多時,堪折直須折,女人如花花似夢。
幾千年前,有個少女,在《詩經(jīng)》里,也是這樣唱的。這個少女唱的是梅子:“詄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鼻啻耗晟俚乃嶂鹱樱溽嘣诿窐渑?,樹上的梅子,已經(jīng)黃熟,在紛紛地落。少女望著樹上的梅子,聯(lián)想到她自己,青春也是那梅子啊,眨眼間,就熟了,就掉了,她卻還沒有意中人。她有些害羞地唱,喜歡我的小伙子啊,你快趁著青春好時光來找我呀??墒牵瑦鬯娜?,卻沒有來。樹上的梅子眼看著只剩三分了,她焦急地唱:“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毕矚g我的小伙子啊,你今天就來吧。滿樹的梅子,終于落盡,她的青春也過去了,她還是沒等來愛她的人。她無奈地唱:“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她不再幻想談一場纏纏綿綿的戀愛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如果有小伙子喜歡她,現(xiàn)在就可以直接訂下婚約把她娶回家。
《詄有梅》通篇不著悲涼,卻字字涼透。等愛的心,看不見被誰傷了,卻被傷得千瘡百孔。
我認(rèn)識一女子,三十多歲了還未嫁。當(dāng)初也曾有男孩,死心踏地地愛過她,她沒有接受,她想等等再說。這一等,就等到花瓣凋落。我對她說,找個好人嫁了吧。她一臉無奈地看著我,說,我也想啊,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選自:365知識網(wǎng)
替她感傷。好男人早在青春的路上,被人“劫持”了。塵世的緣分,原都是一場花開,花期過了,花事也就盡了。
盼歸
很早就知道“首如飛蓬”這個成語,但不知道,首如飛蓬竟出自《詩經(jīng)》。當(dāng)有一天,我翻到詩經(jīng)中《伯兮》這一篇,我的眼睛在“首如飛蓬”上停住了,我實在吃驚于首如飛蓬的背景,竟是一個女人盼丈夫歸來。“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丈夫從軍遠(yuǎn)征,女人想他,想得無心打扮,頭發(fā)如被風(fēng)吹亂的枯草一樣堆在頭上。不是沒有很好的潤發(fā)油啊,只是我打扮了給誰看呢?長期的思念,使她心頭結(jié)滿了憂傷。這樣深刻的想念,實在讓人動容!
想起一個婦人來,她的丈夫,早年去臺灣,一直未歸。婦人終年一件藍(lán)布褂,頭發(fā)亂草似的堆在頭上,臉色灰暗,不言不語地走路、干活。小孩們背后都叫她瘋婆子。這樣一個“瘋婆子”,某一天,卻突然打扮得光鮮照人,大紅的線衣穿在身上,灰白了的發(fā),被抿得紋絲不亂。原來,丈夫回來看她了。她為他,梳妝打扮。大家嘆,她原來也是這么好看的?。∫恢苤?,丈夫返臺,在那里,他早已另娶了太太。婦人什么話也沒說,脫下大紅的線衣,換上她的藍(lán)布褂,重又陷入一個人的“首如飛蓬”里。
這樣的盼歸,在另一篇《風(fēng)雨》中,終于有了完滿結(jié)局?!帮L(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外面風(fēng)大雨大,雞在不安地鳴叫,女人的丈夫,出門未歸。他出外多久了?或許十天,或許半個月。女人不眠,為他提著一顆心,這么大的風(fēng),這么大的雨,親愛的人啊,你是否被風(fēng)吹著了,被雨淋著了?女人擔(dān)心得害了病。就在這時,丈夫竟冒著風(fēng)雨突然歸來。那巨大的驚喜,怎么能形容呢?女人只呆呆地看著他,說一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哦,親愛的,你回來了,我也就心安了。當(dāng)確信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就是她親愛的丈夫時,女人撫摸著丈夫的臉,喜極而泣:“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縱使外面天崩地陷,又何妨呢?你回來了,一切便好了。
世間的恩愛,原都是這樣的,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的。那就是:親愛的,只要你平安,我也就開心了。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關(guān)雎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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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獸發(fā)情,雌雄和鳴,求其配偶。男女之間的感情,最初也不外于此吧。青年男女在本能的引導(dǎo)下相互吸引,正所謂[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野有死麇)
自然界的鳥獸尋找配偶要考慮充足的食物、合適的巢穴,要躲避天敵,要有健康的身體。作為社會生物的人,則要考慮更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逑,匹也。] 感情開始可以很以簡單,但是要想長久保持下去,男女雙方總要有些相互匹配或者匹敵的地方才好。
匹配與匹敵的標(biāo)準(zhǔn)可以有很多,也不難量化,但是考慮到感情因素,卻又難以說清了。
感情的評判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而人心最是摸不到端由又變化無常,怎樣才算是[好逑]呢?怎就是了,哪天又不是了?
務(wù)實的人在瑣碎中迷失,隨和的人被無情傷害,理智的人在孤獨中苦行。各自在生活的洪流中漂泊,所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怕早已是奢求了。
于是再看這首關(guān)雎,倒有了一種在理想狀態(tài)下回憶童真的滋味。作為一種文化,能理直氣壯的談?wù)摾硐氲哪甏雭硪彩浅瘹舛畈?。。?/p>
與后來相比,初戀是美好的,但也不盡然。若說鳥獸求偶大略是遵從本能行事,人這種有靈性的獸,便把本能感受放大了數(shù)倍,又附加了很多額外的成分。
人說才子多情薄幸,這也難怪, 若論起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們的感受應(yīng)比一般人要深刻而豐富的多吧,何況還有文學(xué)這種專業(yè)工具來提高其敏感度。(真是杯具呀)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澤陂)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月出)
你看,人有時候就是要這么折磨自己。
好在關(guān)雎是首[哀而不傷]的詩,[輾轉(zhuǎn)反側(cè)]后便給出了解決方法。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單相思是沒有任何好處的。既然喜歡,就和她成為朋友。既然喜歡,就她分享快樂吧。
這才是真正聰明的作法,畢竟能夠分享快樂的時間本就非常有限,是最需要珍惜的。
所謂[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好吧,杯具留在后邊說。。。
匪女之為美 美人之貽
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愛”,通“薆”,躲藏。
“歸荑”,讀如“饋提”?!皻w”,通“饋”,贈送?!败琛?,茅的嫩芽。
情人眼里出西施。
也許是為了繁殖,發(fā)情期的兩性生物在本能驅(qū)使下相互吸引。雄性變得更生猛,雌性變得更主動。
人也有兩性,也相互相吸。然而人也是有靈性的,對彼此間的情愫分外敏感。人懂得思考,于是他們把原自本能的吸引,化成相互傾慕、迷戀與癡狂。
就說詩經(jīng)里吧,男人們花了多少甜言蜜語來贊美他們傾慕的美人呀。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小玉。。)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阿云。。)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花兒。。)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兒。。)
[有美一人,凊揚婉兮。](清清。。)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柔柔。。)
[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盻盼。。)
甚而有那愛屋及烏的。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美貌的姑娘呀,送我一根彤管,彤管雖然漂亮,但我喜愛的卻是那美貌的姑娘。
美貌的姑娘呀,送我一根白荑,白荑實在可愛,不是我稀罕白荑,而是因為那是美人的贈禮。
這段錢鐘書有評: [衷情沛然流出,于物沉浸沐浴之,仿佛變化其氣質(zhì),而使為我等匹,愛則吾友也;憎則吾仇爾,于我有冤親之別,而與我非族類之殊,若可以語言而動以情感焉。]
用情至此,不能不說是誠心誠意吧。
可是這樣的感情的呢,來也劇烈,去也飄忽。當(dāng)本能的沖動退卻,幻影散去回歸現(xiàn)實。那婉兮凊揚的美人,怕也不過是個長雀斑的姑娘。。。
指望能憑此就能白頭偕老么?我看不成。
之子于歸 宜其室家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歸,女子出嫁。之子于歸,這女子嫁來夫家。
蕡,色彩斑駁。有蕡其實,其實蕡蕡。蓁蓁,茂盛。
室家、家室、家人互通。
本能使兩性走在一起,愛情因此開端。然而在其按自身軌跡發(fā)展下去前,往往便受到了現(xiàn)實的考驗。于是人們認(rèn)識到,有些感情是自己目前無法追求的。 于是在當(dāng)時經(jīng)濟(jì)地位與社會地位上占據(jù)主動的男性,便要作出選擇。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東門)
員,助詞。縞衣綦巾,白衣綠巾,指樸素穿著。
行出東門,看到那白云一般的女子。那白云一般的女子雖然讓人傾慕,但卻不是我應(yīng)該想念的。我還是姑且找些普通人家的姑娘交友吧。
這當(dāng)然是務(wù)實的選擇,然而那些暫時被現(xiàn)實壓抑的傾慕與迷戀并不會就此消失。在生活境遇發(fā)生改變的時候,它們還會冒頭。即使生活沒有大的變動,它們?nèi)匀粫谙胂竦氖澜缰新涞厣㈤_枝散葉。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漢廣)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
管錐編評曰:
[ 二詩所賦,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之情境也。海涅賦小詩,諷喻浪漫主義之企羨,即取象于隔深淵而睹奇卉、聞遠(yuǎn)香,愛不能即,愿有人為之津梁。古羅馬詩人桓吉爾名句云:“望對岸而伸手向望,后世會心者以為善道可望難即、欲求不遂之致。德國古民歌詠好事多板障,每托興于深水中阻。但丁《神曲》亦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滄海。近代詩家至云:“歡樂長在河之彼岸”。以水漲道斷之象示歡會中梗,并見之小說。《易林·屯》之《小畜》:“夾河為婚,期至無船,搖心失望,不見所歡”?!豆旁娛攀住罚骸疤鎏鰻颗P?,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后來湘妃、洛神的形象,也是因此情而生吧。由于現(xiàn)實的阻隔,由于生活的殘缺,人們把那些不能實現(xiàn)的情思拋給想像,在想像的世界中去達(dá)成完美。于是又有些不愿向現(xiàn)實低頭的人,便沉醉在對美好幻景的想像中,從此便不肯抬頭了。這又是人才會有的杯具吧。他們的口號是: 珍愛2D,拒絕3D。
不過被人們從“不合現(xiàn)實”中拋出的可不僅僅是浪漫的遐思與美好的想像,還有欲望、憤懣與忌恨。人類從來不是個缺少報復(fù)心的種族,如果負(fù)面情緒不斷堆積的話,便是造成不穩(wěn)定的潛在因素。于是就要把人們的思想引導(dǎo)到符合社會和諧的方向上,而愛情,便應(yīng)為家庭服務(wù)。從個人角度講,結(jié)婚成家也是大多數(shù)愛情所當(dāng)有的走向,不然,還能怎么樣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選自:365知識網(wǎng)
桃花嬌艷、果實鮮美、枝葉茂盛,象征女子貌美、有子、合群。這樣的姑娘娶回家,對夫家才是有宜的吧。能娶到這樣的姑娘,還有什么好不滿足的呢?
能把因愛情而生的種種遐思,用婚姻的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取舍,從而追求更加長久的幸福。這種做法當(dāng)然是明知的,相信也有不少人由此找到各自的幸福。然而愛情畢竟是愛情,婚姻畢竟是婚姻,愛情與婚姻有各自的情況與要求,長久的幸福并不是這么簡單就能追求到的。
選自:365知識網(wǎng)
或者說,二人間的幸??赡荛L久么?
今夕何夕 見此良人
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粲者,美人。
姑且放下愛情,來說說婚姻。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婚姻狀態(tài),樛木篇有云:
[南有樛木,葛藟虆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樛木是枝干彎曲的樹木,葛藟則是一種蔓生植物,這里用葛藟纏繞樛木,來比喻妻子依附于丈夫。
男性在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中占主導(dǎo)地位,大多數(shù)情況下也承擔(dān)著養(yǎng)家糊口的主要責(zé)任。所以男性確立主流價值觀,并依此選擇適宜的女性為妻,而女性則調(diào)整自身以適應(yīng)其選擇。在其后的婚姻生活中,女性也多處在附庸的立場上處處忍讓,被迫接受后來所謂“婦道”的種種要求。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的不平等造成兩性關(guān)系的不平等,兩種不平等相互補充,從而達(dá)成婚姻雙方的平衡。于是便形成了當(dāng)時對婚姻的普遍認(rèn)知,并留傳下來成為傳統(tǒng)。于男女經(jīng)濟(jì)地位無大差距的當(dāng)代社會,基于性別的依附關(guān)系日益消減,舊傳統(tǒng)已經(jīng)脫離時代。然而在當(dāng)時,這種認(rèn)知是深入人心的,所以人們用[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生)來興起妻子悼念亡夫時的感受。
另一方面,男性雖然處處占據(jù)優(yōu)勢,然而單身生活即使對于男性來說也是過于艱苦了。他們需要女性的協(xié)助來完成勞務(wù)、需要女性的陪伴來分擔(dān)壓力、需要女性照顧來撫平創(chuàng)傷,需要女性來繁衍后代?;橐鰧τ诖蠖鄶?shù)男性來說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位賢妻良母來打理好家事,更是走向事業(yè)成功的一大助力。
所以婚姻對女子是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一步,對男子來說,也是希冀了種種美好、幸福與歡樂。賀新婚的綢繆篇如此說道: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是呀,怎樣的詞匯才能形容這美好的新婚之夜呢,其中又寄托了對日后多少的希冀呢?
子兮子兮!子兮子兮!你們這兩個終成眷屬的有緣人呀,日后要怎樣彼此相待呢,又要怎樣才能不辜負(fù)人生中這次重要的邂逅呢?
這其間的種種情懷,又有誰人能夠說得清白?
及爾偕老 老使我怨
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是最好的愛情詩。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敘述者(女)與其夫(氓)的愛情最終慘淡收場,詩作卻從氓初到女家提親講起。由終末而回望初始,更見其心之癡,癡心不改,而不得不改,所以最為可悲。
氓,新徙之民。蚩蚩,作嗤嗤,嬉笑貌。貿(mào),買賣交易。
氓和顏悅色的抱著布匹來女家貿(mào)絲,他并非來作交易的,來了就商量與“我”的婚事。然而女家并沒有直接答應(yīng)氓,而是要求延期到秋天在說,因為氓的提親不合乎禮數(shù)。
伐柯篇云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按其時昏禮,從納采(初訪)、問名、納吉(占卜吉兇)、納征(下聘)、請期到迎親都應(yīng)是托媒人前后奔走的。而這氓仗著是女家舊識([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句可知),不托媒,不納采,不問,不卜,直接就入門商量婚期,可謂是大大失禮了。失禮倒是其次,當(dāng)時情況下女子的終身幸福多掌握在丈夫手中,出嫁是關(guān)乎女子一生命運的大事,在女方講是極為重要的。而氓卻不能加以體諒,反把婚事當(dāng)買賣的附帶品來辦。可見這人心里感情的分量是十分有限的。這人的性子也可以是說是涼薄了。對婚姻大事尚如此草率,對其他事的認(rèn)真程度可想而知,這人在事業(yè)上的成就怕也不值得期待。
這樣的人能托付終身么?當(dāng)然不能。然而女卻沒有拒絕氓的要求。她一路送氓涉過淇水,又送到頓丘。她說:不是外我有意拖延,只是你沒有良媒,請不要生氣,等到秋天到了,我們就定下婚期吧。當(dāng)時婚事本就是在秋收后春耕前的農(nóng)閑時節(jié)進(jìn)行的,這哪里是有心愆期了?是一往情深呀。可那個氓,他怎曉得?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垝,斷墻。垣,矮墻。載笑載言的載,如載歌載舞的載。卜,龜;筮,爻。體,卦象。賄,嫁妝。
“登墻遠(yuǎn)望,不見你來。不見你來,泣涕漣漣。即見你來,載笑載言?!?至此,女已陷入情網(wǎng)難以自拔了。
鄭箋曰:[ 用心專者怨必深,則笑則言喜之甚。]
采葛篇: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都好用來形容女此時的心態(tài)。于是氓復(fù)來后,占卜無礙,就駕車到女家,把女和嫁妝一起搬回家了。
易林·蒙之困 曰:[氓伯易絲,抱布自媒。棄禮急情,卒離悔憂。]
所謂棄禮急情么,這女子的錯,不過是遵從自己的感情嫁了個不可靠的丈夫,她一生的悲劇也由此開始??勺駨母星樾惺?,又怎能算錯?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沃若,潤澤柔嫩貌。耽,同酖,樂酒也。說,這里作脫,解脫。
(就是耽美的本義)
新婚時最是甜蜜,[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谷風(fēng)),[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女曰雞鳴)就是形容此時的景況。然而此篇中,女是由斷情后回顧兩人的愛情歷程,感受自然就有所不同。
順便說下,瑟二十五弦,古說五十弦,[黃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乃破為二十五弦。] 后用[琴瑟和鳴]比喻夫婦情篤和好。所以[錦瑟無端五十弦],有人說是用情至深而弦成五十,有人說他是雙挑。。。
毛傳曰: [鳩,鶻鳩也。食桑葚過則醉,而傷其性。] 那些新婚日子,當(dāng)時是甜蜜的,現(xiàn)在看就象醉酒一般,如果能在其中沉醉一生該有多好?然而酒醉終有醒,酒醒后女對愛情已然絕望。她說:女人呀,不要與男人墜入情網(wǎng)。男人動情,只是一時;女人動情,沉溺一世。
她可是后悔了?所謂后悔,也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會懂吧。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隕,落也。徂,到也。不爽,無差錯也。罔極,無準(zhǔn)則也。
桑葉轉(zhuǎn)黃而隕,女子年老色衰。丈夫?qū)檺鄄辉?,加之多年生活困苦,兩人感情破裂,氓終于把女拋棄,讓她坐車歸家去了。淇水秋漲,漫上車簾,女子在車中獨自泣訴男人的負(fù)心。這個人呀,行事沒有準(zhǔn)則,又缺少德行?!拔摇睙o過失,他卻負(fù)心。
當(dāng)其時,秋來氣寒,萬物肅殺,桑葉隕落,水漫車帷,更添幾分凄苦。對比新婚燕爾,春日載陽,士與女觀鳩戲桑間,執(zhí)手相約偕老。又有那依依惜別,涉水相送,登高遠(yuǎn)望,泣涕漣漣。如此種種,叫人情何以堪?可事以至此,還能怎樣。。。委屈,抱怨,能與誰說,徒惹人笑,躬身自悼而已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偨侵纾孕﹃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及爾偕老,落得老使我怨。女又恍惚想起兒時和氓初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攢下的感情猶如此這般收場,叫她如何不萬念俱灰呢?
女與氓的故事講完了。從表達(dá)手法講,詩作由一點起興把女一生的悲劇錯落于字里行間,一波三折又連綿不絕,寫盡女的癡情與哀怨,所以是最好的愛情詩作。然而氓與女的愛情悲劇。是因何而成呢。
愛情開端不需要太多理由,一次牽手,一次回眸便足以讓男女相互傾慕。從傾慕到相互迷戀也是循本能行事,而其后隨之而來的便是厭倦。于是氓轉(zhuǎn)性變心了,而女卻是情根深重。
也許氓開始便未動情。也許只是熱情退卻了,發(fā)現(xiàn)女不如以前可愛了,就生了比較的心思。這一比,便又發(fā)現(xiàn)彼的可愛之處他人未嘗沒有,彼的缺點當(dāng)時不覺現(xiàn)下也越發(fā)明顯。于是認(rèn)為當(dāng)初自己是犯傻了,是認(rèn)識不夠,愛情便也就有了裂痕。有了裂痕的愛情在艱苦生活的研磨下自然慢慢走向破碎,即使生活并不艱難,也有了三心二意的理由。然后便是相互猜忌與傷害,破鏡難圓,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而女卻用情已深,熱戀轉(zhuǎn)為依戀,與氓的糾纏已經(jīng)不是輕易可以擺脫了。象女這樣的癡情人,又特別容易被氓那樣薄情的人傷害。發(fā)現(xiàn)感情有了裂痕,要分手卻已經(jīng)晚了,即使不晚也會有種種不忍心;想要和好也是一廂情愿,又有了種種有心無力。她才算真正品嘗到愛情的痛苦,女的悲劇,從嫁給氓那天起就是無法避免了。
然而真正的愛情也只會在此種癡情人之間發(fā)生,如果恰巧合適的兩人能夠相遇,相知而又能相戀,發(fā)現(xiàn)對方各自是彼此的唯一,并堅守終生的話。。。
這樣的愛情存在么?也許有吧。。。自掛東南枝的那位不就是么。話說回來,人家那是掛了,那阿母如果沒有捶床大怒,小倆口活下來難說不會變心。。。
可是太稀有了呢,更多的人是在相互體諒中彼此妥協(xié)吧。
我思古人 實獲我心
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fēng),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里,襯里。曷,何。維,助詞。曷維其已,何時能止;曷維其亡,何時能忘。
治絲,紡絲為布。古人,故人,指亡妻。俾,使。訧,尤,過失。絺绤,細(xì)線粗線。
這是首悼念亡妻的詩。
詩人看到亡妻為他所作的秋衣,引發(fā)思念的情懷,又想起妻子生前種種好處來。其時秋風(fēng)凄凄,天氣轉(zhuǎn)涼,所謂: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七月)
詩人身穿秋衣,想起亡妻紡線制衣時種種辛苦,囑咐他及時添衣的種種殷勤,不禁有[我思古人,實獲我心]的感慨。
綠衣表現(xiàn)的一種樸素的感情。當(dāng)時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男耕女織,男女間的情誼,便是通過這一次次的縫衣補衣來傳達(dá)的。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緇衣)
[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無衣)
所謂溫情如水,擁有時也許并不經(jīng)意,失去時卻讓人無限感懷。父母間如是,兄弟間如是,夫妻間亦如是。
慈母手中線 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縫衣、添飯,雖然樸素,也最真誠。
男女感情走到這一步,由傾慕而迷戀而依戀而轉(zhuǎn)為關(guān)懷。相互關(guān)懷的愛情,和恩情、親情已經(jīng)難以分開,這樣的情也是和婚姻的要求相互契合的。
可人總是喜新厭舊,總是忘恩負(fù)義,又有種種不識好歹,種種不辨黑白。前邊說理想化的愛情稀有,能保持長久恩愛的夫妻,可也不常見呢。
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
不忘三年養(yǎng)育之恩,大概就能孝順父母了吧。
同樣,不忘彼此間的種種恩情,夫妻也許也能長久些,幸福些吧。
溫情如水當(dāng)珍重,一針一線一加餐。
莫到伊人已歸去,方對綠衣空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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