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詞 首句直出“恨”字,“千萬”直貫下句“極”字,并點出原因在于行入遠“在天涯”,滿腔怨恨噴薄而出?!吧皆隆比鋵懢?,旨在以無情的山月、水風、落花和碧云,與“千萬恨”、“心里事”的有情相形,突出思婦內(nèi)心的悲戚和哀傷。同時也寄寓著詩人遭受統(tǒng)治階級排擠,不受重用的悲涼心情,也是感慨懷才不遇的作品。在在堪恨,在在堪傷。而遠韻悠然,令人諷誦不厭。
《夢江南》是溫庭筠的名作。寫思婦的離愁別恨。第一首,寫思婦深夜不寐,望月懷人。第二首,寫思婦白日倚樓,愁腸欲斷。兩首詞以不同場景塑造同一類人物。一個是深夜不寐,一個是晨起登樓,都寫得樸素自然,明麗清新,沒有刻意求工、雕琢辭句,卻能含思凄婉,臻于妙境??坍嬋宋?,形象、生動、傳神,揭示人物心理,細膩、逼真,足見作者技巧純熟,既擅雕金鏤玉的瑰麗之作,又有凝練的絕妙好詞。
這兩闋詞當是溫庭筠于公元860年亦即咸通元年,離開襄陽而客江陵“旅況甚窘”時寫的。江陵正在長江之濱,故詞里有“獨倚望江樓”之句。就詞意來說,是在懷人。但如果我們把它放到他當時的這種特定的環(huán)境里去讀,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實在不是泛泛的寫一般兒女私情,而是寓沈郁之思于靚倩,興孤獨之哀于相思。唯其他把思想披上了一件親朋紅色的外衣,雖然在感情上流暢了,但也給自己招來了許多誤解。
宣宗將溫庭筠貶到荊州,實際是逼他就范。所以宣宗在貶他的詔書里,許以“尚有前席之期”,用的是漢文帝接見賈誼的故事。溫庭筠從政治立場來說,他是屬于裴度和李德裕這一派的。李德裕在公元850年貶死崖州(今海南島),這時宣宗和丞相令狐绹就想拉攏溫庭筠。令狐绹更把溫庭筠寫的二十首《菩薩蠻》,作為他寫的新聲,暗送進宮去,以取媚于宣宗;同時告誡溫庭筠不要把這事泄露出去!史書說溫庭筠“遽泄于人,由是疏之”??上]有說明此“人”是誰,我以為此人可能就是當時的太師徐商。由于溫庭筠自己無法進諫,以令狐绹食客的身份,當然他也扭不過令狐绹,所以他就把這事告訴了他認為剛正的大臣徐商,以便勸阻。這時能夠和令狐绹相抗衡的,也只有徐商。徐商和令狐绹的政治見解是相左的,是以令狐绹在朝,則徐商外調(diào);徐商回朝,則令狐绹外調(diào)。他倆動若參商,行同冰炭。而溫庭筠正是因這《菩薩蠻》一案而被貶為隨縣縣尉的。但他不到隨縣去上任,老實的改過自新,實現(xiàn)宣宗對他的“前席”之望,卻跑到了襄陽去投靠這時在那里當剌史的徐商。這就可見其中消息。后來,只是因為徐商以刑部尚書為諸道鹽鐵轉(zhuǎn)運使,離開了襄陽,他在這里失去了???,這才離開襄陽流落到了荊州。這個時候,他是如何的感到寂寞和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他在這年寫給令狐相公的啟中就曾說過:“光陰詎幾,天道如何!”正是這詞極好的注腳。故此當他失意之時,憑欄獨望,內(nèi)心自然是會要升起對他一向心許的人的思念之情的。不過從詞意看,他所思念的,當然不是升遷的徐商,只能是謫死“天涯”的李德裕。
由情及景。一開口就道出了心中之恨:并且不是一端,而是千萬之恨,而且恨到了至極!請問:男女之情,離別之恨,能用得著這樣激烈的字句嗎?南唐李后主懷著亡國之痛,在他寫的也是這同一詞調(diào)中,只不過是說“多少恨”而已。比起這“千萬恨”而對“天涯”之“恨極”來,倒是有限得很了。也許在李后主此恨是已成為過去,痛楚只是記憶中之事,早已淡薄了。而溫庭筠此時,則是面臨著思想崩潰的邊緣,有著更為強烈的現(xiàn)實感受,是以這才痛苦萬分的吧?
第二句進一步點明了所恨:“恨極在天涯”。“天涯”也許是泛指遠方,但也不能排斥那正是李德裕貶謫之處。因為人們正是把海南島稱之為“天涯海角”④的。溫庭筠慣于把他的句子搞得真假莫辨,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但這句有點費解,是恨遠在天涯的人,還是說他之所以成為恨事,是因為人貶到了天涯的呢?我以為當是后者。因為詞里對于遠人只是思念,甚至思念到對一切無情的東西,如山、月、水、云、風等,都在怪罪它們的無情,可見所極恨的不是天涯的人,而是把人弄到天涯的這件事。
第三句怪山月不懂得他的心事而照樣青,照樣圓。在他看來,似乎山月也應當陪他一起憔悴才對。這種怨恨看似無理,卻極沉郁。因為有的人就是如山月麻木不仁,不知為祖國前途耽心而照樣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這其實正是晚唐社會的高度概括。以無情比有情,無情者尚予以鞭撻,則對有情之人的痛恨,就更為極至了。
如果說上面的山和月尚是怪它們不懂事體的話,那么對這四句里的水和風就是在進行著直接的指責了。“空落”即落空了,這里是為了平仄關系而顛倒了的。風吹花落,水流春去,原是詩人借惜春以寄托懷才不遇,老大徒傷悲的傳統(tǒng)寫法。但是,他這里似乎還要高些,他分明是指責那些小人,把一個春天般的國家,搞得殘破不堪了。這比只感嘆于個人的際遇就更為高尚。我們知道,唐朝到了宣宗手上,由于他的墮落腐化,也確實是民不聊生,危機四伏的地步,農(nóng)民起義,漸趨高潮。作為一個有識之士,他是應當有所感受的。李后主在喪失了淮南之地后,猶尋歡作樂,潘佑在詞里就借故諷剌他說:“桃李不須夸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可見風花雪月,原也可通于政治的。
我們在讀這闋詞的時候,仿佛心靈的鏡頭也在隨著詩人的視線而從山、月、水、風、落花上面搖過,最后停留在那一片烏云之上,形成定格。詩人把我們引到這里,再也不愿說什么就戛然而止了。然而面對這片烏云,他不說,我們讀來卻不能不想。作品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一經(jīng)讀過之后,老縈繞在讀者的心頭。其實通過以上描寫,我們也領悟了他是在認為這就是阻礙他望眼的東西。他把目光停留在這里,也許還由于他心中有抹不去的令人惡心的形象,所以就感到這沒有骨頭而又善于隨著氣候變化的云特別剌眼。唐圭璋先生說得好:“‘山月’以下三句,即從‘天涯’兩字上,寫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傷。”⑤正是看出了這“天涯”二字在這里的意義。
望江南 溫庭筠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賞析】
這首詞以空靈疏蕩之筆塑造了一位深情盼望丈夫(抑或情人,于理解詞意并無大礙)歸來的思婦形象,意思直白,很容易理解。但是要讀出它的精妙之處,還是需要仔細琢磨一番的。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是寫這位女主人公早上起來,匆匆梳洗后,獨自倚在望江樓上眺望。從這了了的八個字中,應該可以讀出幾層意思:
①“梳洗”點明了時間是早上,對下文的傍晚(斜暉)來說也是個伏筆。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簡釋》中說這是午睡后的梳洗,時間短去了半天,則下文的“過盡千帆”極言等待之久便無著落,似不可取。
②“梳洗罷”,隱含著女主人公盼歸的期望,如果不是有這份心情在,她可能就會象溫庭筠在他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詞中所說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了?!芭疄閻偧赫呷荨保@容是為了心上人才有意義的,正因為她期望中丈夫會回來,希望他看到自己的美好容貌,所以她才會認真梳洗。
③一個“罷”字之后,緊接“獨倚”,反映了女主人公急切的心情――她黎明即起,剛一梳洗完畢就匆匆的趕去江樓了。
④從她一早就急急去江樓眺望展開一點,就應該還會想到,她的思念應該不會是早上起床后才突然產(chǎn)生的,她昨天夜里可能是長夜不眠,一夜相思,受盡煎熬;抑或昨夜她夢見吉兆,所以她才急不可耐地早早趕去望江樓。
⑤再進一步,由今天而昨天,由昨天而前天,她是不是日日如此都來這江樓上盼歸呢?
⑥一個“獨”字,不僅說出了她的孤獨,隱含著她與心上人的分離,而且也與下面象征分別的“白蘋洲”(詳解見下)遙相呼應。
“過盡千帆皆不是”,寫出了她希望與失望交替的過程。遠處每有一船現(xiàn)影,她便引頸長望,心兒隨著船的漸行漸近而漸漸緊張,希望也漸漸高漲,可是船到樓頭無情地繼續(xù)前行,當她意識到這并不是她等待的船兒時,她的失望情何以堪!
可是這時的她還沒有完全失望,幻想促使她把目光再次投向遠方……就這樣,在無數(shù)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她內(nèi)心的摧傷越來越慘重。同時,這一句也表明了她盼望的時間之久,她的癡情和執(zhí)著?!扒Х笔恰扒Т钡拇福沁@又不僅僅是修辭方法的差別。船在水上,越向遠處,越是只能看到帆而不是船。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寫的是去船,把它倒過來,不就是這位思婦盼望來船的過程么?所以,一個“帆”字把讀者的目光引領到了遠處,使讀者也像詞中的思婦一樣極目遠望,企盼人歸。
“斜暉脈脈水悠悠”,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早上滿腔的期望都隨落日漸漸黯淡。這斜暉尚且脈脈含情,無限同情女主人公不幸境遇,為什么她盼望的人卻如此薄情寡義,棄她于不顧呢?那悠悠流去的水,是女主人公心中不盡的柔情,是她一日日逝去的青春年華,不也是她綿綿不絕的無限愁情么?
“腸斷白蘋州”,在愁情滿懷、斜暉漸去的時候,女主人公的目光偏偏又遇到了他們當年分手的白蘋州,這怎么能叫她不肝腸寸斷呢?朱光潛認為“把'腸斷白蘋洲’五字刪去,意味更覺無窮?!币蚯皫拙湟褜懗鲆粋€倚樓等待離人歸來卻一再失望的思婦形象。“斜輝”句景中有情,足以給人無限聯(lián)想的空間,再以“斷腸”涂飾,便一瀉無余,神形俱失,遂成敗筆。這是很有道理的。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望江樓”和“白蘋洲”都確有其處,望江樓在四川成都東門外的錦江河畔,白蘋洲是唐代的稱呼,今稱蓮花莊,在浙江湖州東南的苕溪之畔。但是在本詞中,兩者都不是確指。望江樓在這里指江畔思婦眺望之樓,不能單單理解成一個地點。白蘋洲,是指江中長有白蘋的小渚。白蘋是水中一種浮草,色白,古時男女常采蘋花贈別,故古詩詞中常用白蘋洲指代分別之處。
全詩的另一個特色是情感張弛的運用,①“過盡千帆皆不是”里面蘊含了千百個小的情感張弛;②從這一日來說,又是一個大的張弛過程--從早上第一帆滿懷期望的緊張?zhí)魍叫睍熤辛钊藬嗄c的失落;③限于篇幅,詞人擷取的只是思婦一日的盼望鏡頭,但是思婦與情人的分別當不是一日,那么她的思念自然也非一日。在這常年累月的思念中,她的情感不又是一個更大的張弛過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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