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
在中國,沒有哪一種題材能夠如竹一樣,
廣泛地為學畫者所熟悉,為歷代畫家所堅守,一切只因與『氣節(jié)』相關(guān)。
一干鄙棄世俗、游于竹林、仙風道骨的文人高士,
也成為彼時君子的時尚標志。
以竹為題、不為逐形而為寫意,是中國畫尤其是中國文人畫特有的現(xiàn)象。
畫史鉤沉,文人作畫可上溯至唐代的王維(蘇軾言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作為一種理論提出則始于北宋。從蘇軾提出的“士人畫”到元初趙孟頫提出的“士夫畫”,再到晚明董其昌提出的“文人之畫”,這種迥異于院體畫和工匠畫的繪畫風格,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審美體系和價值標準,并日益深入人心,成為衡量畫品高下的一把標尺。文人畫也幾乎成為傳統(tǒng)中國畫的代名詞。
文人畫多以山水、漁隱、梅蘭竹菊“四君子”為題,借景寓情、托物言志,高山流水、蕭蕭草木被歷代文人賦予了遺世獨立的人格化力量。
竹為“四君子”之一,古往今來,有許多愛竹、詠竹、畫竹之人,他們之中,又多為學養(yǎng)深厚、才情過人、清雅孤傲、志存高遠的謙謙君子。白居易在《養(yǎng)竹記》的開篇便比德如竹,道出了君子愛竹的緣由。堅韌挺拔、傲骨勁節(jié),文秀清矍、虛懷若谷,竹子的這些“秉性”,正契合了君子對高潔品格的憧憬與向往。
以竹入畫,古已有之,但竹作為一種獨立的題材,則始于唐。而文人畫竹,也記載于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畫竹歌》中。白居易在引文中提到,唐代協(xié)律郎(掌管音律的官員)蕭悅善畫竹,但一畫難求。為答謝畫家贈予的繪有十五竿竹枝的佳作,詩人寫下了這篇166字的七言詩。
文人畫竹,不為娛人而為喻己,以竹言情、以竹明志,芊芊秀竹體現(xiàn)出文人墨客獨特的美學追求。文人寫竹,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靶巍迸c“神”是中國古代哲學、繪畫美學以及文學批評中的對立統(tǒng)一概念。具體到繪畫,“以形寫神”語出東晉顧愷之論人物畫,“形”為外相,“神”為內(nèi)涵。在后來的畫論中,對于“形”與“神”的關(guān)系又分為三種不同傾向:一偏形似,一重神似,另一種觀點則主張形神兼?zhèn)?。在文人畫的發(fā)展與實踐中,后一種觀點逐漸成為形神論中的主流。正所謂“畫不徒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tài)”。(李贄《詩畫》)前文白居易詩中的蕭悅并非職業(yè)畫家,畫竹卻“下筆獨逼真”,正是因為其畫中之竹“不根而生從意生”,方能“蕭颯盡得風煙情”。這種“意在筆先”而不只拘泥于形似的描繪,正呼應(yīng)了謝赫“六法論”中的第一項“氣韻生動”說。蕭悅之畫今已不得見,但因白居易“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的描繪,而使今人得其神韻。元代李衎善畫墨竹,間作工筆設(shè)色竹。李衎愛竹成癖,遍訪竹鄉(xiāng),悉心揣摩,終成《竹譜》(此著為其平生畫竹經(jīng)驗的總結(jié),開創(chuàng)了譜類著作有譜有畫之先河),所畫之竹工整雅致、繁而不亂,卻因極盡精微而略遜生趣,被高克恭貶為“似而不神”。
文人寫竹,道法自然,渾然天成。北宋文同工詩善書、尤喜畫竹,所繪之竹“富瀟灑之姿,逼檀欒之秀”(《圖畫見聞志》),元代趙孟頫管道升夫婦、李衎父子、柯九思、吳鎮(zhèn)、倪瓚、顧安,明代王紱、夏昶、宋克,清代鄭板橋等畫竹名家均將文同尊為宗師。他任洋州(今陜西洋縣)太守時,發(fā)現(xiàn)該縣西北山谷遍布筼筜竹,便常攜夫人去那里賞竹品筍,畫技日益精進,曾繪《筼筜谷偃竹圖》贈予蘇軾。文同于元豐二年(1079年)赴湖州(今浙江吳興)就任途中病逝,半年后,蘇軾在湖州晾曬書畫,睹物思人,涕淚縱橫,遂寫下《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文中談道:“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yīng),不學之過也?!薄靶赜谐芍瘛钡某烧Z即源于此。蘇軾在文中不僅道出了文同通過師法自然、了然于胸而后一揮而就的畫竹主張,還強調(diào)了技法的重要性。重意而不輕法,是為文人畫的精神內(nèi)核?!俺芍裨谛亍?、“心手相應(yīng)”遂成為后世畫家畫竹的重要理論依據(jù)。事實上,這也可看作是唐代畫家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繪畫思想的另一種文字呈現(xiàn)。倪瓚所說的“下筆能形蕭散趣,要須胸次有筼筜”也是這個道理。而鄭板橋在《板橋題畫蘭竹》一文中卻寫道:“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茲后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编嵃鍢蛳胝f的是,法無定法,只要不違背情理,便可做到“隨心所欲不逾矩”。
其三,筆情墨趣,別開蹊徑。作為“湖州竹派”的代表人物(文同、蘇軾雖原籍四川,但因曾先后為湖州太守,故畫史中將之稱為“湖州竹派”),蘇軾與其表兄文同一樣,也是愛竹成癡。東坡畫竹石,注重“神韻”與“墨趣”,率性而為,盡得風流。他曾詩言:“論畫與形似,見于兒童鄰?!彼髂駨牡匾恢逼鹬另?,米芾問其何不逐節(jié)分?他巧言以對:“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據(jù)傳蘇軾曾于興起之時作朱竹,別有韻致,遂為以朱筆寫竹第一人。元四家之一倪瓚在贈予張以中的《疏竹圖》上題曰:“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蹦攮懏嬛癯缟惺韬嗗僖葜?,筆墨奇峭簡拔,畫境靜謐恬淡,“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這原是他在《答張藻仲書》中感嘆時人索畫而違拗其心時的無奈,但卻恰恰道出了文人畫的精髓。明代書畫家徐渭也曾寫道:“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裁?!毙煳紝⒃醋蕴K軾的“寫意”之法發(fā)揚光大,所創(chuàng)“大寫意”,與詩詞題跋融為一體,開創(chuàng)了文人畫的新格局?!皳P州八怪”之一鄭板橋?qū)π煳柬敹Y膜拜,曾自刻一印:青藤門下走狗。清代石濤畫竹,筆意縱恣,脫盡窠臼,水墨淋漓,一氣呵成,呈狂風驟雨之勢。鄭板橋贊其“石濤畫竹好野戰(zhàn),略無紀律,而紀律自在其中”。石濤以掃蕩之筆法使寫意墨竹陡生新意。而鄭板橋自己也在《蘭竹石圖》中寫道:“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p>
文人寫竹,書畫同源、書畫同筆。明代“后七子”之首王世貞曾言及:“文人畫起自東坡,至松雪(即趙孟頫)敞開大門?!币徽Z道出了趙孟頫在中國畫史中的成就和地位。趙孟頫為宋宗室,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元朝入仕,官至從一品。趙孟頫博學強記,為曠古奇才。他通音律、精鑒賞,深諳佛老之學,繪畫開一代新風,書法則創(chuàng)“趙體”。由于其詩書畫印樣樣皆精,而被稱之為“元代冠冕”。在繪畫實踐中,他倡導“古意”,批評南宋院體畫的萎靡柔媚之風,維護文人畫的筆墨趣味而摒棄文人畫中的“墨戲”態(tài)度,使院體設(shè)色工筆畫與寫意文人畫這兩種原本并行或?qū)α⒌漠嬶L得以融會交流,從而開啟了一個以文人畫圖式為主體的繪畫新時代。具體到畫竹,趙孟頫在《松雪論畫竹》中寫道:“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趙孟頫發(fā)展了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書畫異名同體說”,強調(diào)了書畫同源、書畫同筆的理論。其《窠木竹石圖》以“飛白”法繪石,以淡墨寫老枝,以“個”、“介”二字寫竹葉,勁峭古拙,虛實結(jié)合,相映成趣,正是他這一理論的印證。以書法用筆畫竹,柯九思在《丹邱題跋》中另有詳論:“寫干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或用魯公(即顏真卿)撇筆法,木石用折釵股、屋漏痕之遺意?!笨戮潘妓嬛褚詴üP意入畫,榮枯稚老,各盡其妙。
文人寫竹,詩書畫印題跋融為一體。文人畫家善畫者皆能書,詩文亦精。宋元以降的中國畫,于畫面之上題字用印,整個畫面形成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因此可以說,中國畫是一種綜合藝術(shù)。這里,詩書畫印無需多言,題跋二字稍作說明。一般認為,畫家自寫的稱為“題”,書于畫前;他人所寫稱為“跋”,書于畫后。畫中詩詞題跋或為抒發(fā)主觀情感,或為深化作品主題,或為闡釋藝術(shù)思想,或為填補畫面空白。書法用筆或工整,或灑脫,或秀逸,或樸拙,蓋與繪畫筆墨風格相輔相成,畫中印文或名章或閑章或肖形章,或朱文或白文,種類形制各異,但印面風格須與書畫風格相統(tǒng)一。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和上文提到的鄭板橋的“青藤門下走狗”都是非常著名的閑章。再回到文人畫竹,詩書畫印題跋合璧,使整幅畫面圖文互補、虛實相映,充分體現(xiàn)出藝術(shù)形式上的成熟與完善。鄭板橋作為將詩書畫印融為一體的最佳實踐者,每畫必題,形式不拘一格,自然成趣,其“六分半書”幾乎成為獨特的防偽標識。
顯然,士夫文人愛竹畫竹是為托物言志。他們在思想上尚局限于個人修養(yǎng)和人格完善,面對社會和官場的污泥濁水,他們多選擇獨善其身。但即便如此,崇尚竹之清姿勁節(jié)的古代文人也與如今腦滿腸肥的貪官、贓官、蠢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然,文人之中也不乏針砭時弊之士,鄭板橋即為最突出的代表。鄭板橋的書畫不僅在形式上突破了傳統(tǒng)花鳥畫的藩籬,在思想上也獨樹一幟,注入了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把谬S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编嵃鍢蛞环磦鹘y(tǒng)文人畫脫離現(xiàn)實的處事態(tài)度,關(guān)注現(xiàn)實,心系民間疾苦?!盀跫啍S去不為官,囊槖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边@首題畫詩表達了他為民棄官的氣節(jié)和淡泊名利的情懷。“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彼@首《竹石圖》中的題詩,則表達了不畏挫折、直面磨難的品格。鄭板橋曾作《板橋自敘》,文中提到:“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然自知老且丑,此輩利吾金幣來耳。有一言干預外政,即叱去之,未嘗為所迷惑。”畫家絲毫不隱諱自己人性上的弱點,雖好男色,卻絕不允許男妓干涉政務(wù)、擾亂綱常。當今為官之人應(yīng)引以為鑒,勿使諸多“年輕女干部”成為“反腐”之生力軍。今“雅賄”之風難絕,能書善畫之人,有畫作為他人利用者,更有以畫買官者,謀權(quán)失節(jié)、見利忘義,諂媚猥瑣之態(tài)令人不齒。寫到這里,忽發(fā)奇想,若哪位文人遺落民間的墨竹被用來行賄,這神清氣朗的清雅之士,能否“穿越”而至,正色凜然,輕言一語:“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毀其節(jié)?!?/p>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