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權(quán)謀小說《謀變》第十七回：親王府謀臣解迷津
九成宮，距京師長安400里，位于岐州渭北高原的丘陵溝壑間。四面環(huán)山，松柏碧野，氣候宜人，微風拂面，沁人心脾，實乃消暑之勝地。
宮城周長一千八百步，內(nèi)城以天臺山為中心，于杜水之上立柱架橋直通宮內(nèi)，辟溝谷山垣聳立樓闕接天蔽日。周起高閣，環(huán)繞長廊，絕壑為池，聚水成湖。
利用山谷的天然地勢建成的宮闕樓閣更是巧奪天工，富麗堂皇。魏征有銘文曰：仰視則迢遞百尋，下臨則崢嶸千仞，珠壁交映，金碧相輝，照灼云霞，蔽虧日月。
此離宮建于隋開皇十三年，隋文帝取“堯舜行德，而民長壽”之意，賜名仁壽宮。貞觀五年，修葺擴建，取九重之意，言其高大，更名為九成宮。
李世民一行，抵達離宮之時，已過正午。一路舟車勞頓，隨駕官員個個無精打采，身體像散了架似的，精氣神全無，也便無心欣賞山中美景。長孫皇后也鞍馬勞神，疲憊不堪，眾人在皇帝的授意下各回住所休憩養(yǎng)神，一夜無話。
次日皇帝在丹霄殿大宴群臣，經(jīng)過一夜休息，上上下下皆恢復(fù)體力，又個個容光煥發(fā)。李世民與眾臣坐定，環(huán)視一圈大笑道：“諸公，一路辛苦，朕特設(shè)此宴，以饗眾卿。今日勿論君臣之禮，朕與各位開懷暢飲！”說著李世民舉觴，與眾臣一飲而盡。
長孫無忌，看著列座的同僚，首先發(fā)言道：“王珪，魏征，昔為仇讎，不想竟同朝為官，又賴陛下圣德，澤陂四海，今日又與征等得同此宴！”
“魏征，王珪實心任事，故我用之。然每有諫諍，朕有不從，再與之言，征便不應(yīng)，此意何為？”李世民接著長孫無忌的話道。
大家都看向魏征，等著他的高論，魏征放下酒樽，從容道：“臣因事有不妥，故有所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yīng)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yīng)！”
“先應(yīng)而后復(fù)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李世民道。
“昔日，舜戒群臣：汝無面從，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yīng)之，是為面從；違心悖論退而復(fù)諫，此乃后言。非稷契所以事舜也。”魏征引經(jīng)據(jù)典，言簡意賅，眾臣也聽得頭頭是道，如沐春風。
“魏征此論，實乃金玉良言！得此忠臣，大唐何其有幸！”
魏征聽聞此言，起身步至殿中行禮道：“臣得遇陛下，三生有幸。愿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
魏征總能一鳴驚人，忠臣和良臣難道不是一樣的嗎？不光眾卿不解，李世民也頗感好奇。
“此二者，有何不同？”
“良臣，君臣協(xié)心，身荷美名，子孫相承，流祚無疆，稷契，皋陶是也；忠臣，面折廷爭，己嬰禍誅，陷君昏惡，喪國夷家，龍逄，比干是也。”魏征再拜道。
李世民知道魏征用心良苦，也愿樹當世楷模因笑道：“有臣如此，何愁盛世不致？”然后抿了口酒興致大發(fā)，“朕，近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等以為事小，不復(fù)執(zhí)奏，此危亡之端也。玄德公有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昔日關(guān)龍逄忠諫而死，朕常痛惜；隋煬帝驕暴而亡，卿所親見。諸公當為朕思煬帝之亡，朕亦為公等念龍逄之死。如此君臣何患不能相保？”
見眾臣紛紛點頭稱是，李世民又道：“現(xiàn)今，中外義安，四海承平，皆公卿之力，然煬帝威加夷夏，頡利跨有北荒，統(tǒng)葉護雄踞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與公等親眼所見，當居安思危，勿矜強盛而自滿！”
李世民的一番肺腑之言令群臣血脈賁張，一股暖流遍及全身，這樣的君臣際會，配上這離宮的風清氣爽讓人頓覺心曠神怡。
“朕，從政以來，?？忠蛞粫r喜怒，而招致災(zāi)禍，敬天畏人，孜孜不倦，以絕天象示警，國祚永昌。然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請諸公為朕言為政得失，論安危之道！”那太白經(jīng)天的異常天象始終是他心中的一道坎，此番來九成宮，既為避暑納涼，也是靜心養(yǎng)性。只等袁天罡一到，或許能消解少許不安。
“只愿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睖貜┎┩ι淼?。
李世民一陣錯愕：“朕，近來難道怠于政事？”
溫彥博正要回話，卻被魏征搶了過去，“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jié)儉，求諫不倦。近來天下太平，役使頗多，有犯顏直諫者，陛下輒言：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豈是圣君所為？昔秦始皇筑長城，隋煬帝修運河，勞民傷財，怨聲鼎沸，皆二世而亡，陛下當以此為戒！”
魏征此言一出，大殿立時安靜的能聽到鋼針落地之聲。這分明是毫不留情的揭皇帝的短。
李世民一臉難堪，有了前面的其樂融融，就算心有不快也不便龍顏大怒，拊掌大笑道：“確有此事！”
坐在下位的馬周，一直默默關(guān)注著這場君臣盛會，不光在心里對群臣一一了解，也在判斷著這位武功赫赫堪稱一流的君王是否真如坊間傳聞，英明神武，從諫如流。直到看到李世民對魏征的無情揭露，所表現(xiàn)出的恢宏氣度，他才確定了這是值得自己效力的有為之君。但還需用更敏感的話作最后一試。
馬周起身來到殿中跪地道：“陛下，臣人微言輕，但有一言，不知當講與否？”
大家紛紛看向這個身著灰布粗衣的男子，不知姓甚名誰，一陣嘀咕。只有坐在一旁的韋挺，定睛一看，覺得面熟，再一想那日在侯君集府邸前的一幕便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小聲譏笑道：“哼，一算命先生，在這丟人現(xiàn)眼！”
“朕早有明言，今日不必拘禮，有話但說無妨！”
馬周再拜道：“陛下所居在宮城之中，大安宮在宮城之西，比之禁中，尚為卑小，于四方觀聽，有所不足。宜增修高大，以稱中外之望。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視膳，今日行幸離宮，去京師三百余里，太上皇思念陛下，陛下何以赴之？”馬周也自知此實在是觸了皇帝的逆鱗，朝野誰人不知，父子倆關(guān)系微妙，處境尷尬。他不敢看皇帝的臉色，低著頭索性一股腦全說了出來，“車駕此行，既為避暑，陛下獨居涼處，而太上皇尚留暑中。溫凊之禮，竊所未安?！?/span>
馬周的話使大殿再次陷入死寂，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白身書生，會在這樣的場合，公然指責皇帝不孝。自漢以來，歷代君主便以孝治天下，認為：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鬃痈橇⒄摚阂孕⒋戎酪龑?dǎo)人民，人民就會忠于國君?！墩撜Z學(xué)而篇》有言：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主之所以提倡孝道，就是認為一個人，如果在家能對父母盡孝，在朝必能為國盡忠。馬周的意思很明確，皇帝口口聲聲讓臣下盡忠，可自己卻不事盡孝，豈不是貽笑大方！
李世民五臟六腑翻江倒海，馬周的話牽扯到孝道，他與李淵之間，因為玄武門之變而不存父子之情，這樣的裂痕是斷難通過端茶倒水這樣的行為來修復(fù)的。這不免讓他心生恐懼，朝臣嘴上不說，但民間對他繼位的合法性是保留意見的。馬周的身份和他所說的話正好印證了這樣的事實。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才可以消弭這負面影響？他困擾已久，但很快便有人給他送來解決之法！
他看著殿中的馬周覺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所上之疏，也能切中時弊，必有過人之處，人才難得。
大家屏住呼吸，等待著雷霆之怒，也為馬周捏了一把汗。唯獨韋挺，暗自竊喜，且看馬周如何收場。不料大殿上突然傳來拍打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李世民擊節(jié)贊嘆道：“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馬周便是今之君子！”
眾人都舒了一口氣，馬周緊繃的身體也放松開來，大殿上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不少。張阿難起著碎步從邊門進來，小聲稟道：“陛下，火井令袁天罡到了！”
李世民終于等到了他，讓眾臣都退下，只留下了岑文本，張行成和馬周三人。從袁天罡進殿到他行禮完畢，李世民一直在仔細打量著他，只見此人生的瘦骨嶙峋，慈眉善目，須發(fā)黑白相間，站則不動如松，行則步履如飛，遠遠望去，更覺仙風道骨，金形玉質(zhì)。
“聽說，你知天文，認星象，善占卜，通玄學(xué)，自比嚴君平？”李世民笑道。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嚴君平生不逢時，臣勝其十倍?！?/span>
岑文本心想，嚴君平生于亂世，他所謂勝其十倍，既有對當今承平之世的恭維，又有對自身才學(xué)的自信。此人看似謙卑，實則狂妄。轉(zhuǎn)念又一想陛下獨留我等在此，定是要讓其為我三人相面。既如此不妨主動試試此人的深淺。岑文本拱手道：“聽聞閣下，相術(shù)精湛，又自比君平，可否為在下相面？”
袁天罡轉(zhuǎn)身凝視著岑文本，嘆氣道：“舍人學(xué)堂成就，眉覆過目，文才振于海內(nèi)，頭又生骨，猶未大成，若得三品......”袁天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如何？”岑文本見他故作高深，問道。
“恐是損壽之征！”
岑文本一怔，繼而一聲冷笑，似有不快。李世民看著殿上一幕，雖表現(xiàn)的毫不在意權(quán)當樂趣，但卻暗暗記下了袁天罡的卜辭。見氣氛略有尷尬便對袁天罡道：“既為景仁相面，其他二位，也一并相了，權(quán)當解悶!”
袁天罡領(lǐng)命，看著張行成道：“公五岳四瀆成就，下亭豐滿，得官雖晚，終居宰輔之地。”
又看著馬周好一陣端詳，良久道：“馬君伏犀貫?zāi)X，兼有玉枕，背負如物，當富貴不可言，近古以來，君臣道合，罕有如公者。但公面色紅赤，耳后無根，只恐非壽者?！?/span>
袁天罡前半句的卜辭，讓馬周心生歡喜，但后半句卻又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這是第二個人說自己命短福薄，雖有不快，但當著陛下的面又不好發(fā)作，只能權(quán)當玩笑。
“今日，也算閑中作樂，諸公勿以為懷。人之吉兇，壽之短長，豈惟在天，所忌在人。若能修身養(yǎng)性，忠君愛國，則富貴前途，龜鶴遐壽，何患不得？”
話雖如此，但大家心里明鏡似的，天知道又要掀起什么滔天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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