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王三》全書二十萬字,發(fā)于《莽原》雜志今年二期。改名《江城名謠》。發(fā)表稿發(fā)了多少字,沒數(shù)。我總是覺得,這是個好東西。前年時,一出版社說兩不找,即出版社不問我要錢,我也不用自費出版。我拒絕了。在聯(lián)系出版社,希望能順利出版。
若哪家出版社有興趣,歡迎聯(lián)系。沒版稅免談
十五
到了報到的日子。
娘拿出一套簇新衣服,叫我換上。衣服是幾天前我家請裁縫上門做的。娘說,我參加工作了,得添置幾身新衣服。給我做了三件新衣,兩條新褲。
娘望著穿了新衣服的我,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狗崽穿上新衣服,也和人家一樣標致。”又說:“狗崽,要落雨了,穿雨衣去吧。”好好一套光鮮新衣服,被雨衣遮了,如何顯擺?顯擺不了,我干嗎穿新衣服?我不聽娘的。
不聽爹娘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老話說得地道。天老爺本來就陰沉著臉,好厚的灰色云壓在湘潭城上面。湘潭城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空氣悶得叫人心堵。我剛從城正街躥上雨湖路,老天毫不猶豫下雨了。雨好大,眨眼工夫,馬路上四處凼著水。
雨算什么?狗崽什么時候怕過雨。我就在雨里不要命地踩。雨實在太大,打得柏油路直響。空中有了雨霧,風也出鬼似地湊熱鬧,刮得呼呼叫。沒幾分鐘,一身已是透濕。
我只得在雨湖路旁的屋檐下躲雨,心說老天爺太是不該,今天去船廠報到,通知上寫得清楚:八點準時到。看這雨的架勢,只怕八點也不會停雨。心里說:“表姐,讓雨住了吧,表姐,讓雨住了吧?!蔽冶緛硐肭笥^音菩薩讓雨停了,一想,表姐比觀音菩薩漂亮,比觀音菩薩聰明,不如求表姐。我就求表姐了。
望著被風吹得橫飛的雨,望著雨幕里朦朧雨湖中瘋子一樣舞著的柳樹,我祈求腕上的表慢點走。表好像不是我的,專門和我作對。爹給我買回來幾個月了,那時,站在腳手架上,眼巴巴盼著它快點,它總是要死不落氣地走。這會兒,該慢的時候,偏偏轉(zhuǎn)得飛快,眨眼功夫,八點了。
哪怕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再等,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騎著單車在雨里不要命地踩。跑完人民路,過了石嘴垴,穿過窯灣,到了楊梅洲對岸的十萬垅大堤。我望著隔著小河的楊梅洲渡口,喘著粗氣。擺渡的人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只有一條舊得發(fā)黑的木船,橫躺在雨中,在煙一樣的柳樹下,搖窩一樣搖,任著雨淋。
我們湘潭人管繞過楊梅洲寬的這邊湘江叫大河,管繞過楊梅洲窄的這邊湘江叫小河。
我放開喉嚨喊:“擺渡的,出來吧?!薄皵[渡的,我要過去。”我喉嚨喊干,擺渡的人硬是不出來。偏偏雷聲作怪,再喊時,雷轟隆地響。喊聲被雷聲淹沒了。四周沒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建筑,我只得任著雨淋,一個人在大堤上,蠢等著擺渡的人出來。
雨小了些。一個蓄老長花白胡子,像我一樣瘦得出奇的老頭,穿著雨衣,不緊不慢地到了那條船上。老頭臉紅著,問:“你是干什么的?楊梅洲上沒見過你?!蔽艺f:“我是新工人,今天報到?!崩项^真蠢,不知道將船邊劃過來邊說話,硬是站在船上不搖櫓,說:“報到?新工人?八點報到,都九點了。服了你了,角色?!辈恢浪止玖撕镁茫艑⒋痪o不慢地劃了過來。
我上了船。
老頭滿嘴酒氣說開了,過段日子,他就光榮退休了。他上下打量我,說我這么瘦,像他一樣瘦,正好接他的革命艄公班。我懶得理他。我狗崽是什么人?會來接沒出息的艄公班?老頭愈說愈來勁,七里八里說開了,說我遲到,肯定挨批評。最后里手一樣教我一招,待會領(lǐng)導批評我,我當領(lǐng)導是瘋子,在說瘋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推著單車上楊梅洲時,老頭說:“小兄弟,你真有本事,就和領(lǐng)導對罵。他說你一句,你罵他三聲,才是真男人。”
到了勞資科。
屋里坐滿了和我一般年輕的男女,一個吸著煙的中年男人,在給青年男女說船廠的勞動紀律。青年男女都像患了瘟豬癥,均耷拉著頭,沒精沒神。忽然,朱華從青年男女中站起來,喜出望外,說:“真的是你,狗崽,你真的來船廠了?”青年男女們像死人活了,一個個抖擻起精神大笑。這個說:“狗崽?狗的崽?”那個說:“他是狗的崽?!蔽夷棠锉緛砭褪枪菲抛?,我沒半絲脾氣,任由他們混說。
好久沒看見朱華了,我不記得遲到了,不記得干部在講話,也不記得有滿屋新工人。我走過去,拍著朱華肩膀,說:“你也進了船廠,怎么不早告訴我?”朱華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領(lǐng)導點王三的名,我不敢相信是你。”我們的樣子,好似勞資科里沒別人。
干部皺著眉,上下打量著我,說:“你是王三?”我說:“王三?!薄芭尽钡匾宦?,干部將桌子拍得山響,指著我鼻子,說:“第一天上班,你就遲到,就遲到一個多鐘頭。來了,還不安分,還擾亂會場。”干部說開了,話像打機關(guān)槍,一串接一串,“就是落刀子,也得按時。在戰(zhàn)場上,天下雨,你就不打敵人了?你不打敵人,敵人也不打你?”“工人階級是最有組織紀律的階級。你這樣子,有組織紀律嗎?你配做工人階級的一員嗎?”
干部說了一籮筐,都是革命句子。我頂多能說兩句革命句子,第三句肯定想不出來。我爹、張叔,甚至伍家表叔,以及我認識的那些叔叔伯伯,沒一個有這種本事,一口氣說出許多革命句子。干部有這么高水平,像中央大領(lǐng)導,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已從骨頭縫里滲出怯來。我低著頭,大氣也不出,由著他左一句革命,右一句革命。
干部愈說愈生氣,又“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這一聲好響,比剛才那聲響多了。干部看了看手,肯定是拍痛了。他更來了氣,革命的句子比剛才說得更多。我正怕他怕得要死,擺渡老頭鬼一樣鉆進我腦子里說:“他說你一句,你罵他三聲,才是真男人。”接著表姐在我眼前晃,說:“狗崽,男子漢,怕他干嗎?”“再怕他,不睬你了。”趕緊拍了桌子,“啪”地一聲,比他拍的聲音還要大許多。我指著他鼻子說:“你瞎了眼?沒看到我一身透濕?你以為我喜歡遲到?”我衣服兀自在滴水,腳下已濕了老大一塊。
我還要說什么,朱華將我往門外一推。這畜生,勁好大。我倒在屋外凼著的水中了。我火冒三丈,心說,“還是同學,還是鐵兄鐵弟,還一起賣過灰面丸子騙過人,一起偷過單車歷過險,到關(guān)鍵時候卻不幫我,幫他”,爬起來就要和朱華打架。猛地想著他勁比我大多了,知道打他不贏,只得做著龜孫子,不找朱華打架了。朱華扶著我雙臂,輕聲但卻好急地說:“狗崽,和天斗,也別和他斗,分配工種得找他。”這事不轉(zhuǎn)彎也得轉(zhuǎn)彎,我不再吭聲,由著干部指著我鼻子說革命句子。
干部是勞資科科長。
吃晚飯時,大約我臉上寫滿了“不痛快”。爹娘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說。爹娘不停地問。我只得將和勞資科長吵架的事說了。爹將眼睛鼓成卵石大。我趕緊將頭低下去。爹“啪”地一聲,手拍在飯桌上。桌上碗筷叮當響成一片。爹說:“你頭一天上班就遲到,老子幾十年都沒遲過到。”娘緊張地望著我和爹,目光分明對我說,“別頂嘴,頂嘴會要賺打”。爹七七八八說了老久,聲音輕了許多,說:“往后,認真些,工人,得守紀律。”
娘趁著爹出去解溲,輕聲說:“弄清楚,勞資官住在什么地方。娘心里急。”我問:“你問這事干什么?他住在哪,與我們有什么相干?”娘聲音更低了,說:“你別管。娘有娘的道理。別讓你爹知道了,我問了你這事。他知道了,會給臉色給娘看?!蔽也恢滥镆墒裁矗H稽c點頭。
第二天,弄清了勞資科長住處。他住在十八總。我告訴了娘。
星期天,一大早,爹不知道去誰家當統(tǒng)管了。
九點時分,我依舊在熟睡,娘扯著我耳朵,將我扯醒了。娘說,她琢磨著,得罪勞資官了,他一定會給我小鞋穿,說不準安排工作時,讓我干又累又不賺錢的活;買一對酒,一條煙,去勞資官家,他看在煙酒面子上,會原諒我,會給我安排又輕松、掙錢又多的事。我說:“要去你去,我不去。”我往床上一倒,說:“娘,我好久沒睡懶覺了?!蹦锏氖诛w快到了我耳朵上。娘真使了力,痛得我耳朵要掉了。我坐起來,揉著耳朵。娘流淚了,說:“你想急死娘?”我不怕爹的拳頭,怕娘的淚,只得答應(yīng)娘,跟她去勞資科長家。
娘花了十九塊錢,買了一對茅臺酒,一條杜鵑煙,用黑布袋盛著。娘說,送這類禮,見不得光,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得用黑布袋盛。娘說她琢磨清楚了,毛主席死了,可以送禮給當官的了,毛主席沒死,當官的接人家禮,會被毛主席撤職、批斗、坐班房。
到了十七總,娘緊張了,說:“狗崽,快點。你爹肯定在附近?!痹捯魟偮?,爹從馬路邊廁所走了出來。他老遠看見了我們,喊著“狗崽”。我只得將單車往爹跟前踩。娘更緊張了,輕聲說:“別告訴你爹。你爹知道了,會罵人?!钡搅说啊5鶈栁覀?nèi)ツ膬?。我望著娘。娘吱吱唔唔了半天,臉也紅了,也沒說出來去哪兒。爹從娘手上奪過黑布袋,打開了,眉毛緊鎖,說:“好酒,好煙。我都沒吃過。送給誰?”娘低著眼瞼,細聲細氣,將準備送給勞資科長的話說了。爹眼睛睜大了,瞪了娘一眼,轉(zhuǎn)過臉望著我,咬著牙齒罵:“誰叫你去送禮?你是不是我崽?”“人,要有骨氣?!钡蝗葜靡?/span>,說:“拿回去。”
我和娘只得將煙酒拿了回去。
過了兩天,爹將伍家表叔、張叔叫到家里吃晚飯。喝的酒就是娘準備送給勞資科長的茅臺酒,七塊錢一瓶。爹叫伍家表叔一家子來。伍家表叔說,過段日子,表姐要高考了,真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得在家看書。表嬸得在家里做飯給表妹吃,也不能來。
爹倒了一盞酒給我,說:“男子漢,沒有不喝酒的。”“參加工作了,能掙到酒錢了,喝。”伍家表叔望著酒瓶,說:“表哥,今天是什么事,喝這么好的酒?你和嫂子的生日,不是這個時候呀?!睆埵逡舱f,他記得清楚,我爹娘的生日,不是這個時候。娘臉上有了慚愧和緊張,目光怯生生地望著爹,意思再明白不過:那事兒,丑,求你了,別說出來吧。爹說:“狗崽有了工作,我負擔輕了。他娘一高興,就買了好酒,請兩位至親。往后,家里日子會要好過多了?!蹦锬樕p松了,我心里石頭落了地。伍家表叔和張叔都說,狗崽參加了工作,是大事中的大事,的確該慶祝。
爹喝了一小口,嗒吧嗒吧嘴,說:“茅臺酒硬是比谷酒味好些?!睆埵搴攘艘恍】?,嗒吧嗒吧嘴,說:“嗯,是的,茅臺酒就是茅臺酒,味道硬是好些。大哥,哪天,我也買一瓶,請你。”張叔往常喝的酒,和爹喝的酒一樣,也是兩三角錢一斤的谷酒。伍家表叔說:“不是好酒,許世友會天天喝?怎么說,也是國酒?!睆埵灞牬笱劬Γf:“我的天,天天喝,該多少錢?他該不是自己買吧?”爹說:“他不自己買,你送給他?”
十六
這天,星期六。
上午,宣傳科長給我們新工人講船廠歷史。
我半聽不聽,知道了一個大概。有個朝代叫清朝,有個喜歡殺人的人叫曾國藩。曾國藩本來是個剃頭匠,剃頭的水平,高得嚇人。有一年,一個叫洪秀全的革命者,響應(yīng)馬克思的號召,領(lǐng)導太平天國走共產(chǎn)主義的路。曾國藩改了行,不剃頭了,當大官去了。他用剃頭掙的錢,在楊梅洲建起了這座船廠。坐著這個船廠造的船,殺革命人民。宣傳科長說,這座船廠每塊磚每塊瓦都沾滿了太平天國將士的鮮血;直到四九年,船廠才回到人民手上,才獲得新生,從此走上了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
下午,勞資科長宣布了新工人去向。
他板著臉,說了開場白:“無論哪個工種,都是為人民服務(wù),都是革命工作。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希望大家在不同工作崗位,為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添磚加瓦,做好革命螺絲釘?!笨崎L照著一張紙上念,誰去哪個車間,誰去哪個科室。念完,聲色俱厲,說:“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是革命需要,每一個人,都要無條件服從組織。”
朱華命好,成了最要技術(shù)的鉚焊工。我被擺渡老頭說中了,得去接他的革命艄公班。我想和勞資科長說理:憑什么叫狗崽我干擺渡艄公?他一句“革命”,再加上“為人民服務(wù)”“組織安排”,我們中國的道理,全滾到他那里了,我哪還有半絲道理?除了在心里罵他是畜生、王八蛋,再沒別的辦法。
勞資科長說:“星期一,上午八點,大家都要準時報到?!?/span>
勞資科長說,艄公班歸行政科管,我得先到行政科報到。我聽了爹的,星期一早晨七點半,到了行政科門外。行政科還沒到一個人,我只得在門外等。八點差五分,行政科長來了??崎L三十五六歲的樣子,戴著眼鏡。他叫我在他辦公室等一會兒,說他有點事。九點時分,他辦完了事,帶著我到了艄公班報到。
艄公班休息室外,那棵老粗歪頸根柳樹下,有一張四方水泥桌,四張鼓形水泥凳。那個像我一樣瘦得出奇的老頭,坐在水泥凳上,瞥我們一眼,朝科長點點頭,也不站起,手握軍用水壺往嘴里塞,空氣里有了酒香。老頭——我得稱師傅——師傅抹了抹嘴,將軍用水壺遞給我,說:“狗崽,喝兩口?”我坐過他幾次船了,他知道我叫狗崽了。我搖著頭,望著科長。師傅說:“喝吧,沒毒?!笨崎L笑著將我交給師傅,沒說半句師傅上班喝酒不該,好似我和師傅不認識,將我們介紹了,說:“我有事?!弊吡恕煾的贸鲆粋€大茶杯,倒了二兩酒給我,說:“水邊上,濕氣重。艄公喝酒,領(lǐng)導不會放屁?!睅煾档木剖枪染?,比爹喝的谷酒香些,好些。
師傅告訴我,我們船廠有兩個渡口,那邊那個大碼頭,進出駁船,供廠里進貨出貨和職工上下班時用,這個碼頭,供廠里職工和洲上住戶平時上下洲用。師傅問我,知道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接革命艄工班?我說,第一天遲到了,還拍了桌子,領(lǐng)導懲罰我。師傅大笑,說我幼稚。說是我沒送禮給勞資科長,只要送了禮,即使那天沒來,即使將桌子拍爛,也不打緊。見我半信半疑,師傅說,他原來不是擺渡工,也干著最有技術(shù)的鉚焊工。那年那月,得罪了當時廠長,他就在“工作不分貴賤”“都是革命工作”中,服從組織安排,擺渡了,就在風中、雨中、太陽中,將一頭黑發(fā)弄成了滿頭花白頭發(fā)。
他的樣子,好像一點也不后悔,好像擺渡工是一等一的好活兒。
師傅說,他年輕時節(jié),也有人勸過,叫他送禮給廠長,讓他再回去干鉚焊工。他每個月只有幾百大毛,自己用還嫌少了,哪還有余錢送禮給廠長?再說,想到送那個不要臉的禮,他一身就起雞婆肉。打死他,他也不會去做這沒臉沒皮的事。
師傅說:“擺渡工比鉚焊工,又短不了幾個錢,干嗎要換工種?”
一晃眼,到了那天晚上。
沒有月亮,滿天都是亂七八糟的星星。我們做零點班。這個班,是師傅這輩子最后一個班。雖然說我聰明,師傅一輩子的艄公技術(shù),半天就學會了,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要走了,我當然要感謝他。我買了一瓶瓶子酒,十片臭干,半斤鹵豬腸,請師傅。師傅拿出我們的漱口杯,各倒了半斤酒,說:“狗崽,今天準你喝半斤,你醉了,就去睡。有事,我擺渡就是?!毙菹⑹依镉写病?/span>
我和師傅坐在那棵歪頸根柳樹下的石桌邊。
師傅有些傷感,說,好像就是昨天,他才開始擺渡,今天就要退休了。若不是上面規(guī)定,擺渡工五十五歲要退休,他愿意擺到死的那天。又說他上了幾十年班,每個班都喝酒。喝的酒,該有幾扮桶了。他上班喝酒,最是節(jié)制,每個班不多不少喝半斤。除了渡我這個革命接班人報到的那天,喝了八兩,絕沒有第二次多喝過。師傅囑咐我,絕不要喝多了,頂多喝二兩,不要像他一樣喝半斤。師傅說,不喝吧,寂寞,一個班,八小時,大多數(shù)時間,不是望著湘江水,就是望著藍天白云,望著星星月亮,望著柳樹青草,如何能完?喝多了,一是誤事,二怕將命扔進湘江。師傅說:“我們擺渡的,命像草一樣賤。賤,也是人命。”
往常,師傅喝一口酒,半天不會動他的軍用水壺。這時,喝得好快。我喝了一兩半時,他杯子里的酒沒了。我要勻點酒給他。他搖了搖手,去了休息室,將軍用水壺拿了出來,給他自己倒了足有半斤谷酒。我說:“師傅,一斤,又是兩種酒,不會醉吧?”師傅說:“有句話,我沒對你說清楚。我每個班喝半斤,是自己的酒,喝別人的酒不算?!?/span>
師傅又喝了三兩酒時,看上去,就要醉了。就要醉了的師傅,說了老久一通話。
人來世上不容易,爹娘有恩,將命給了我們,得報爹娘恩;社會有恩,什么都給了我們;公園,公共汽車,火車,人需要什么,社會準造出什么來,得報社會恩;一個人,一輩子,該結(jié)交好多朋友,朋友都對我們好,得報朋友恩;仔細想,全世界幾十億人,個個都對我們有恩。別看那個人住在加拿大,我們住在中國,說不準那個人做的糖我們吃過。每個人給我們一滴恩,加起來是多大的恩?比太平洋都大,這么多的恩,一輩子報不完。人又只有一輩子,再報恩,也只能報一輩子。其實,人活著,別的什么意思也沒有,只有報恩,想著要報這么多恩,就活得有滋有味了,就想多做些事,多報些恩。他就這么想,干了一輩子擺渡工,每渡過一個人,就感覺報了一份恩,心里的虧欠就少了些,就舒服了許多。心里虧欠愈來愈少,人的心里就愈來愈敞亮,就愈來愈活得有滋有味。
師傅說這些話時,額頭上放著光。那光好慈祥。我橫豎看,都像南岳大廟里的觀音菩薩。
師傅喝了足有一斤半酒:半斤瓶子酒,一斤谷酒,仍是好像要醉了卻沒醉。下了班,師傅往單車上一跨,披著快活的早霞,哼著快活的歌:
第一次,去你家,你不在。你媽媽說你在河邊,洗呀洗白菜。
……
第五次,去你家,你正在。你手上抱的胖娃娃,就是我的崽。
往后的日子,我單獨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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