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為兄弟
(發(fā)表于2014湖南文學7期)
一
伍子將酒瓶底朝天,瓶嘴塞進嘴里,喉嚨里“咕咚”幾聲,瓶子空了。
伍子喝完酒,張開河馬才有的大嘴,“哈”地一聲后,“啦啦啦”地唱。伍子最喜歡《流浪者》里拉茲之歌?!袄怖怖病保褪?,用不著 記詞。伍子唱旁的歌,沒法記住詞。伍子唱著“啦啦啦”,拉茲野馬般的灑脫,立馬在眼前晃。
“做人,就得像拉茲。”伍子捋捋捋著也白捋的寸頭,豎著大拇指贊著,“什么叫痛快?拉茲叫痛快。什么叫瀟灑?拉茲叫瀟灑。那真是,嘖 嘖嘖,拉茲好?!?div style="height:15px;">
仿佛間,拉茲成了酒瓶。伍子抓住酒瓶,如同抓住拉茲,抓住灑脫,在空中晃著晃著,伍子感覺到自己也有了野馬般的灑脫。在原野上,無韁 無繩,馬踏飛燕地跑。伍子的心灑脫著,忽地,仿佛中的拉茲,成了改革。好像改革不是兩個字,是一個人。是伍子想著都煩的人。伍子咬著 牙齒,將“啦啦啦”唱得山響,隨著山響的歌,伍子將酒瓶抓得鐵緊,且漸漸地舉起。那個叫改革的人,伸出手要打伍子。伍子將酒瓶往地上 使勁一砸?!斑燕ァ币宦曧懀A隽藵M屋。伍子唱完了“啦啦啦”的歌,自言自語:“媽的,改革算那根蔥?也來打我?”伍子懶得管鋒 芒畢露的玻璃碎片,對著窗外路燈下寂靜的廠內馬路,噴著酒氣,憤憤然說:“娘的,又改革了?!?div style="height:15px;">
這年頭,滿世界改革喊得山響,便是廁所標識也改也革。原來寫著男女,現(xiàn)在嫌那漢字一筆一劃累贅,不寫了,畫一個穿裙和一個不穿裙的小人兒。只要是改革的事,伍子望著都恨。伍子喜歡以前的日子,誰也不會來不來就舉著改革當尚方寶劍嚇人。
“以前多好!多好。那時候,多好?!蔽樽映e人這么說。伍子說這話時,就像回到了“那時候”,伍子便幸福地瞇著眼睛,想著“那時候 ”的好。伍子覺得“那時候”好,便覺得那兩個小人兒最是可鄙,沒半絲活氣站在廁所門口,卻也舉著改革的牌子,老來嚇他。
那天,伍子決心嘲弄如同改革的小人兒。
伍子心說:撒尿拉屎與接軌國際有他媽的什么關系?便故意往穿裙的那邊走。蹲在坑上的一個胖女人,一聲大叫后,摟著褲子罵伍子的娘。伍 子好似沒聽見,也沒看見,站在這邊坑上,唱著“啦啦啦”地撒著尿。伍子出廁所時,遇著兩個急急上廁所的女孩。兩個女孩罵伍子不要臉。 伍子說:我不要臉,將我的臉給你吧,我不要了,給你給你。便將臉往女孩臉上蹭。那女孩忙說,誰要你的臉?伍子說,原來你也不要臉,還 是給臉不要臉。有人說伍子不該往女廁所跑。伍子說,沒看見女字。那人說,這叫與國際接軌,穿裙的是女廁所。伍子說,這也叫接軌國際? 他娘的,接鬼接鬼,改革他娘的就是接鬼,看把鬼都接來,還有人嗎?那是裙嗎?你哄著我,那明明是圍兜,我做飯就系圍兜。
伍子所在的廠,也不管伍子和伍子同事的感受,每年跟著報紙和上面起哄,豈有此理地改革一次。每次都是前三個季度不厭其煩地喊,喊到年 底時,大家累了,煩了,廠里便下來幾張寫著密密麻麻、鬼也不看的紙,叫大家學習。最后,臨近春節(jié)了,廠長在大會上滿面春風地宣布:改 革成功了。頭兩回,伍子著實緊張,以為改革是下崗、失業(yè)、沒飯吃,最不濟也得降工資。后來伍子知道改革如同過年,圖個熱鬧。但每次改 革時,伍子總有幾分擔心:這回改革別真讓他沒吃沒穿。
于是,當廠長宣布改革成功前,伍子都要砸碎一個酒瓶,罵上一句:娘的,又要改革了。不同的是,頭兩年,伍子砸碎酒瓶,立馬將碎玻璃片 兒掃了;后來改革多如牛毛,便是餐館里煮魚,原來煮死的,現(xiàn)在煮活的,伍子老家那鄉(xiāng)下,沒來由將個鄉(xiāng)字改成鎮(zhèn)字,也叫改革,改得伍子 煩了。于是,伍子也學著改革,那酒瓶兒砸碎了,就砸碎了,不就是砸碎一個酒瓶,伍子也就改革地再懶得掃。伍子相信,碎碎(歲歲)平安 。還真如伍子的碎碎平安,每年改革完,伍子依舊守著衛(wèi)門。伍子喜歡守衛(wèi)門。守衛(wèi)門輕松。伍子不管白班、晚班、零點班,都睡覺。于是, 伍子上班便是休息。
伍子罵完“娘的,又改革了”,將腳架在烤火架上,蓋上烤火被,兩手袖進老式軍大衣衣袖,望著馬路那邊圍墻,發(fā)一會兒呆,仰起頭,斜躺 在木沙發(fā)上,閉上發(fā)癡酒眼。一會兒后,衛(wèi)門內傳出伍子鼾聲。伍子鼾聲動地驚天。衛(wèi)門外樟樹上鳥窩內,兩只相依偎著的麻雀,被伍子鼾聲 吵醒了,不滿地“吱吱”兩聲,睜開鳥眼。見伍子鼾聲不斷,知道今夜沒法睡了,索性不睡,“卟嗵”兩聲,飛出鳥窩。
廠長一行四個,打著手電查班來了。
廠長每次查班,都得叫上辦公室主任,企管科長和一個副廠長。廠長聰明,又最能理解人,知道查班叫上四個最好,正好一桌麻將。少叫了, 沒法兒玩,多叫了,一個得晾在一邊。晾在一邊多不舒服?廠長老記得有次主管局領導打麻將,四個領導一桌,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加 上往日他最喜歡看了東家的牌,告訴西家打,這會兒都是領導,幫誰也不是。但廠長說習慣了,沒法管住嘴。硬是看了副局長的牌,告訴了局 長。副局長便橫眉冷對地望著廠長。那樣子,好像廠長是副局長殺父仇人。
“你什么意思?看牌不語真君子。不懂嗎?”副局長說。廠長立馬辯白,說:“沒看,真沒看你的牌。我是那種人嗎?”副局長眉毛也吊起來 了,說:“閉上你的嘴好嗎?”廠長聰明,知道只有閉上嘴了。于是,廠長那天一聲不吭地看著麻將。那天,那幾個領導發(fā)揚連續(xù)作戰(zhàn)的傳統(tǒng) ,麻將打到早晨太陽出來。廠長瞌睡蟲直咬眼,卻只得撐著。
從此,廠長改了那個看了東家牌,告訴西家打的惡習,且遇著下屬這么做,還能說:“你君子相好不好?哪有看了這家牌,告訴另一家的?真 是,小人就是小人?!币彩菑拇耍辉俳械谖鍌€人一起查班。
他們四個先在茶樓打麻將,打到三點,吃了夜宵,到四點,才邊說著輸贏,邊往廠里走。四個打麻將,好像下次要輸回去,贏回來一樣——打 完必將誰贏多少,輸多少說清。但往往沒法說清,總是贏家贏的錢比輸家輸?shù)腻X少許多。
臨近廠區(qū),四個老遠聽到伍子鼾聲。伍子鼾聲,好像句號,讓廠長四個結束了打麻將贏多少輸多少的爭論。一般情況下,他們要爭到衛(wèi)門口才 罷休,才會擺出一副警察面對犯罪分子,或者面對報案的人才有的嚴肅。
廠長出著考題一樣,問:“你們猜,誰上班?”
副廠長有些光火,說:“還有誰?不就是那個想下崗的伍子嗎?除開他,還有誰?這次一定得讓他下崗,再這么下去,得了。這次一定要動真 格地改革,不然,得了?!?div style="height:15px;">
廠長躡手躡腳走進大門,輕輕推開衛(wèi)門的門,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玻璃,站在伍子身邊。廠長手氣好,贏了兩百,脾氣也如手氣一樣好。先用 手電照著伍子眼睛,繼而溫柔得有幾分可人地喊:“伍子,伍子,醒醒,醒醒。伍子,伍子,這是上班呢?!睆S長自言自語:“伍子醉了,看 樣子喝了一瓶。這個伍子,上班呢,怎么能喝酒?”廠長像自言自語,又像伍子醒了,對伍子說,也像對另三個一起來查班的人說:“絕不能 再喝酒上班。下不為例,下,再不能為例了。再這樣下去,廠將不廠了?!睆S長忘記查班如同上班,不能喝酒。廠長四個剛才喝了一瓶白酒。 廠長說著話,記起查班也不該喝酒,說:“喝一點點可以,這天氣的,冷,喝一點點可以御寒,但,絕對不能喝醉。下不為例,下,再不為例 ?!?div style="height:15px;">